“晚上……”老人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藤椅扶手,“那天晚上……天气有点闷热……我睡得不好……好像醒了……”
他的叙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前后颠倒。
“好像是……听到了汽车声音?不对……是狗叫?我们这那时候有野狗……”
“又好像是……看到有灯?对面黑乎乎的……不对,好像有手电筒光晃了一下?”
“时间……记不清了……是晚上几点?新闻联播完了?还是天气预报的时候?我一般九点睡觉……”
“人影?好像是有个黑影……从那边墙根……咻一下就过去了……像只猫……又好像比猫大……”
他一会儿说可能是晚上九点多,一会儿又说可能是半夜一两点。一会儿说听到的是发动机声,一会儿又说是脚步声。关于黑影的方向、大小、动作,每一次描述都有细微的差别。
张猛在旁边听得直皱眉头,拿出笔记本想记录,却发现根本无从下笔。他无奈地看向林宸,眼神里写着“看吧,我就知道是这样”。
林宸却依旧耐心地听着,目光专注,不时地引导一下:“您别急,慢慢想。那个黑影,您觉得大概是多高?是胖是瘦?”
“高矮?说不准……好像……不太高?弯着腰……”老人努力地比划着,“胖瘦?嗯……不胖,有点瘦溜溜的……”
“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记得吗?”
“颜色?黑乎乎的……好像是深色……黑的?蓝的?记不清了……”
问了将近半个小时,得到的信息支离破碎,矛盾重重。老人显然也很吃力,脸上露出疲惫和困惑的神情,有时甚至会自言自语:“哎哟,我这脑子……是不是记错了……可能什么都没有……”
询问似乎陷入了僵局。张猛已经开始用眼神示意林宸放弃。
林宸正要开口结束这次访问,目光无意间扫过客厅角落的一个五斗柜。柜子上方摆着一个玻璃鱼缸,里面没有鱼,而是养着几株绿萝,郁郁葱葱。鱼缸旁边,放着一个老式的、黄铜外壳的单筒望远镜。
望远镜保养得很好,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林宸的心微微一动。他话锋一转,指着那望远镜问道:“沈老先生,您喜欢观鸟?还是看星星?”
沈德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顿时露出几分自豪和愉悦的神情:“那个啊!老伙计了!年轻时候就喜欢,拿它看远处,清楚着呢!现在眼神不行了,摆着也是个念想。”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谈兴又浓了些。
林宸状若无意地走到窗边,看向斜对面的蕴古斋。从这个角度,透过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蕴古斋别墅的正面、一部分院墙以及大门。
他回过头,看着那架望远镜,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沈老先生,”他声音平稳,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您平时……会不会也用这个‘老伙计’,看看对面街坊啊?”
老人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随即嘿嘿笑了两声,像个被抓住做坏事的孩子:“哎呀……有时候……没事干了,是看看……看看老李家的花园收拾得怎么样……看看他们家车又换没换……没别的意思啊,公安同志,就是解闷儿……”
旁边的张猛猛地睁大了眼睛,瞬间明白了林宸的意图。
一个患有早期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记忆是混乱的,但某些深刻的片段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留存。而他有一个习惯——用望远镜观察对面,尤其是那个发案的地点。
那么,案发当晚,他有没有可能……
林宸的心脏轻轻跳快了一拍。他维持着脸上的平静,走到老人面前,温和但认真地问道:“沈老先生,请您再仔细想想。十年前,丢花瓶那天晚上,您有没有……用这个望远镜,看过对面?”
沈德昌老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皱起眉头,双手交握在一起,手指用力地绞着。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茫然,而是透出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迷茫与挣扎。
“望远镜……”他喃喃道,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天晚上……我好像……是拿起来看过……”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窗外:“那天……老李家……好像有车……来的时间不对……不是平时那辆……”
“什么样的车?”林宸屏住呼吸,声音放得更轻。
“颜色……深的……好像不是黑的……是深的蓝……还是绿……”老人语速很慢,极力捕捉着记忆的碎片,“没开大灯……就停了那么一下……在那边拐角……”
“然后呢?”林宸引导着。
“然后……好像有人下来……个子不高……动作很快……翻墙进去了?好像是……”老人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我当时没当回事……以为眼花了……后来就睡了……”
“您看到那个人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林宸追问,“比如,走路姿势?手里拿没拿东西?”
“走路……有点瘸?好像左边脚不太利索……一拐一拐的……”老人眯着眼,努力回忆着,“拿东西?好像……有个包……不大……黑的……”
忽然,他抱住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哎呀……乱了乱了……又记不清了…… 也许是我做梦梦到的……人老了,分不清了……你们别问我了……头疼……”
老人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拒绝再继续回忆。
林宸知道今天的询问只能到此为止。他和张猛又安抚了老人几句,留下联系方式,叮嘱他好好休息,便告辞出来。
走下昏暗的楼梯,重新回到阳光明媚的街道上,张猛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说道:“我的天,这可真是……信息量巨大,但也太乱了吧?又是不合时宜的深色车,又是瘸腿的黑影,还拿着包……这能信吗?他自己都说不清是真是假。”
林宸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楼下,回头望向沈老先生家的窗户,又看了看斜对面那座静谧中透着神秘的蕴古斋别墅。
混乱、矛盾、模糊的证词。
一个记忆迷宫的入口。
但在这片混沌之中,他凭借直觉和经验,捕捉到了几个或许可以称之为“异常点”的细节:深色车辆、不合时宜的出现时间、略显诡异的下车动作、可能的跛行特征、一个黑色的小包。
这些细节,是老人混乱记忆中的随机噪音,还是被阿尔茨海默症这层迷雾所掩盖的、关于真相的破碎密码?
“可信度确实存疑。”林宸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但正因为其混乱和矛盾,反而显得真实。完全虚构的证词往往会刻意追求完美和逻辑自洽。”
他转向张猛,眼神深邃:“而真实的人类记忆,尤其是受损的记忆,本身就是支离破碎、充满矛盾的。关键不在于全盘接受,而在于如何从这些碎片中,筛选出可能真实的关键信息,并找到验证它的方法。”
“验证?怎么验证?”张猛挠头,“十年前的路况监控早就覆盖八百遍了。那附近当年监控探头又少。”
“总会有办法。”林宸走向停车的地方,语气坚定,“每一个细节都是一个坐标。车辆、时间、体态特征、黑色背包……甚至可能存在的跛行。只要有一个坐标能被证实,就能为我们指明方向。”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走吧,回局里。我们需要重新调阅‘青瓷案’的所有卷宗,尤其是当年对车辆和周边人员的排查记录。”
“另外,”他系上安全带,补充道,“联系一下技术队赵思妍,或许她能帮我们找到一些……被时光遗忘的电子痕迹。”
引擎发动,车子缓缓驶离这片安静的街区。
林宸的目光再次扫过后视镜里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一个不可信的目击者,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
这背后,是否真的隐藏着揭开一桩十年悬案的关键钥匙?
他不知道答案。
但寻找答案的过程,本身就是破案的意义所在。
而这一次,他要挑战的,不仅是狡猾的罪犯,还有最难以捉摸的东西——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