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六年的二月,漠北依旧是天寒地冻,呵气成霜。
凛冽的北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刚刚设立不久的漠北承宣布政使司治所——和林府,卷起地面上的残雪和沙尘,拍打在土坯垒砌、或新近用砖石修葺的屋舍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边地的荒凉与肃杀。
和林城,这座昔年北元的都城,如今已是大明治下最北方的行政中心之一。
经过数年经营,城内格局已初见雏然,官署、军营、市集、民宅分区而立,虽远不及江南繁华,却也人气渐旺,汉、蒙等各族百姓混杂而居,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与和平。
街道上,不时有身着衙门捕快服的巡街队,或顶盔贯甲、挎着腰刀、甚至背着长管洪武击发枪的卫所兵卒列队走过,蹄声、脚步声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漠北巡抚方克勤,乃是朝廷精心挑选的干才,以清廉刚直、勤于政事着称。
他并非科举正途出身,而是早年因通晓蒙语、熟悉边情被举荐入仕,在地方任上颇有建树,尤其在安抚新附之地、处理民族事务上经验老到。
洪武十五年漠北布政使司设立,他被委以巡抚重任,驻节和林,负责巡视督察漠北五府政务,权限极重。
此刻,方克勤正结束了对瀚海府的巡视,在一队五十人的精锐骑兵护卫下,冒着风雪,艰难地返回和林。这支护卫皆是从神漠北都司戍卒中抽调的好手,装备精良,警惕性极高。
方克勤本人虽年近五旬,常年的边地奔波使他面容黝黑粗糙,唯有一双眼睛锐利有神,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坐在马车内,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手中捧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应天的邸报,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着朝廷近来推行的新政在漠北这等偏远之地该如何有效落实。
“大人,前方再有三十里便是和林地界了。”
护卫百户王铮策马靠近车窗,低声禀报。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曾随军北征,对这片土地并不陌生。
方克勤放下邸报,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天地,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轮廓,沉声道:“传令下去,加紧赶路,务必在天黑前入城。这鬼天气,耽搁不得。”
“是!”
王铮应诺,随即大声吆喝,命令队伍加快速度。
然而,就在队伍行进至一片名为“野狐岭”的丘陵地带时,异变陡生!
野狐岭地势起伏,多有沟壑岔路,虽是官道必经之地,却也易于设伏。
王铮久经战阵,甫一进入岭中,心头便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挂在马鞍旁的洪武击发枪,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两侧白雪覆盖的山坡和枯树林。
“嗖!嗖嗖!”
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并非箭矢,而是更为尖锐短促的呼啸!数十支造型奇特、带着倒钩的短小弩箭,如同毒蜂般从两侧的树林和雪堆后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队伍核心——方克勤的马车!
“敌袭!护住大人!”
王铮反应极快,嘶声怒吼,同时猛地一勒马缰,用身体挡在马车前方。
“噗噗”
几声,数支弩箭射中了他的胸甲和臂膀,力道极大,竟穿透了铁甲,深入肌骨!他闷哼一声,却兀自挺立。
“结圆阵!”
其他护卫亦是百战精锐,虽遭突袭,阵型不乱,迅速以马车为中心收缩,刀出鞘,枪平举,更有十几人迅捷地取下背上的洪武击发枪,依托马车和地形,警惕地寻找敌人方位。
袭击者并未露面,第二轮弩箭再次袭来,这次更加密集,而且显然使用了某种机括连弩,射速极快。
护卫们虽有甲胄护身,但在如此近的距离和密集的攒射下,仍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发出痛苦的惨嚎。
那弩箭似乎还淬了毒,中箭者伤口迅速发黑,动作变得迟滞。
“是‘蝎尾弩’!草原上的马贼惯用的阴毒玩意儿!”
一名见识广博的护卫小旗惊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蝎尾弩制作精巧,便于隐藏和偷袭,但射程有限,常用于近距离暗杀或伏击。
王铮咬牙拔掉肩头的一支弩箭,鲜血汩汩流出,他却恍若未觉,厉声道:“不要慌乱!火枪手,朝弩箭来处自由射击!把他们逼出来!”
“砰!砰!砰!”
清脆的枪声瞬间打破了雪岭的寂静,火光闪烁,铅弹呼啸着射入树林和雪堆,打得积雪纷飞,枯枝断折。
洪武击发枪的威力和射程远非弩箭可比,一轮射击过后,对面的弩箭攻势果然为之一滞,隐约传来几声闷哼和物体倒地的声音。
然而,袭击者显然也预料到了明军可能装备火器。就在火枪手们装填弹药的空隙,两侧猛地响起一阵怪异的呼哨声。
紧接着,数十名身着白色皮袄、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骑兵,如同鬼魅般从隐蔽处冲杀出来!他们胯下是矮小但耐力极强的蒙古马,人手一柄弯刀,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速度快得惊人,瞬间就冲到了明军阵前!
“弃枪!拔刀!迎敌!”
王铮目眦欲裂,知道此刻已来不及第二轮装填,率先抽出腰刀,迎向一名冲来的白衣骑兵。
短兵相接,瞬间爆发出激烈的金铁交鸣之声和血肉撕裂的闷响。这些白衣骑兵极其悍勇,刀法刁钻狠辣,配合默契,显然绝非普通马贼流寇。
他们不顾伤亡,疯狂地冲击着明军的圆阵,目标明确——那辆孤零零的马车!
方克勤在车内听得外面杀声震天,心知不妙。
他并非文弱书生,早年也曾习武,当即抽出随身的佩剑,掀开车帘,正要下车助战,却见一名白衣骑兵已然冲破外围防御,狞笑着策马直冲过来,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寒光,直劈他的面门!
“大人小心!”
一名浑身是血的护卫扑过来,用身体挡在方克勤面前。“噗嗤”一声,弯刀深深嵌入护卫的背心,鲜血喷溅了方克勤一脸。
方克勤怒吼一声,手中长剑疾刺,正中那骑兵的咽喉。骑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栽落马下。
但更多的白衣骑兵围了上来。王铮浑身浴血,刀法已然散乱,仍在奋力搏杀,口中不断大喊:“保护大人突围!向和林方向撤!”
战斗惨烈至极。护卫们虽然拼死抵抗,但人数处于劣势,且先遭弩箭暗算,伤亡近半,此刻又被这群精锐的白衣骑兵近身缠住,局面岌岌可危。不断有护卫倒下,圆阵眼看就要被彻底撕碎。
方克勤在几名亲卫的拼死护卫下,且战且走,试图向官道后方突围。然而,袭击者显然不愿放过他,数名骑兵死死咬住,箭矢、飞刀不断从刁钻的角度袭来。
“噗!”
一支从侧后方射来的冷箭,穿透了亲卫用身体组成的屏障,精准地射中了方克勤的后心!箭簇透胸而出,带出一蓬血雨。
方克勤身体猛地一颤,长剑几乎脱手,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和冰冷瞬间席卷全身。他踉跄几步,被身旁的亲卫扶住。
“大人!”
“巡抚大人!”
亲卫们发出悲愤的惊呼。
方克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鲜血迅速染红了他厚重的官袍。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目光扫过周围仍在浴血奋战的护卫,又看向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追杀而来的白衣骑兵,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知道,自己今日恐怕难以幸免。但这些袭击者是谁?为何要在此伏击他这个巡抚?是北元余孽的报复?还是境内某些不甘心失败的势力的反扑?亦或是……另有隐情?
必须留下线索!必须让后来者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亲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不远处一座废弃的、半塌的烽火台土墙踉跄冲去。
那土墙背风的一面,相对完整,墙面因为常年风吹雨打,显得有些斑驳。
身后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似乎变得遥远,只有自己粗重如同风箱的喘息和心脏如同擂鼓般的跳动声充斥耳膜。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凭借顽强的意志力硬生生挺住。
他冲到墙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勉强站稳。颤抖着抬起右手,伸到嘴边,用牙齿狠狠咬破食指指尖!钻心的疼痛反而让他精神一振。
鲜血,温热的鲜血,从指尖涌出。
他不再犹豫,用那流淌着鲜血的手指,在那面斑驳的土墙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书写起来。
第一个字:“黄”。
手指划过粗糙的墙面,留下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猩红痕迹。鲜血不够了,他用力挤压着伤口,让更多的血流出来。
第二个字:“金”。
当最后一笔落下,方克勤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所有气力,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
他那双原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写下的那两个血字,眼神中充满了未尽的话语、沉重的忧虑,以及一丝……了然的决绝。视野逐渐模糊,最终陷入永恒的黑暗。
“大人——!”
仅存的几名亲卫看到方克勤倒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王铮见状,心如刀绞,知道再战无益,怒吼道:“撤!能走一个是一个!把消息带回和林!”
残余的七八名护卫含恨逼退对手,抢过几匹无主的战马,拼命杀出重围,朝着和林方向狂奔而去。
那些白衣骑兵并未全力追赶,只是象征性地追射了几箭,便迅速退回战场,开始清理痕迹。
他们动作麻利地收拢同伴的尸体和伤员,捡拾散落的兵器和箭矢,甚至连散落地上的弹丸都仔细搜寻了一遍,随后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雪岭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凝固的鲜血,以及那座烽火台土墙上,那两个用生命书写的、殷红刺眼的血字——
黄金。
……
消息传回和林,全城震动!
巡抚方克勤,朝廷从二品大员,天子钦命的封疆大吏,竟在距离治所仅三十里的官道上遇袭身亡!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大明朝廷的脸上,也彻底撕碎了漠北地区近来维持的所谓“平静”假象。
鹗羽卫漠北分司指挥佥事周嵘接到幸存护卫拼死带回的消息时,正在处理一份关于边境小额走私的例行公文。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杯“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说什么?!方巡抚他……遇害了?!”
周嵘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变调。他年约三旬,面容精干,是鹗羽卫中的后起之秀,因能力出众被提拔到漠北这等要害之地独当一面。方克勤遇袭,他这个负责情报治安的分司长官,首当其冲,责任重大!
“是……是的,周佥事……”那名侥幸生还的护卫小旗身上带伤,脸色苍白,声音哽咽地将野狐岭遇袭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那些白衣骑兵的悍勇、装备的精良、战术的狠辣,以及方克勤大人临终前在墙上留下的那两个血字。
“黄金?”周嵘眉头紧锁,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黄金?是指真正的黄金?某种宝藏?还是……一个代号?一个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