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亲上加亲(1 / 2)

乾元元年,三月。

春风携着大运河的湿润水汽,悄然浸润了应天城的每一寸肌理。

秦淮河畔垂柳新绿,紫金山麓杜鹃吐艳,这座沐浴在乾元新政曙光中的帝都,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律动。

然而,比春意更为炽热的,是弥漫在宫阙坊间、关乎国本承续的联姻喜讯。

皇太子朱雄英、吴王世子朱同燨、江宁王朱同燧,三位天潢贵胄将于此季相继迎娶勋贵之女,这不仅是朱氏皇族的盛事,更是皇帝朱标与吴王朱栋巩固新政基石、编织未来朝局经纬的战略落子。

三月初八,晨光熹微,承天门外已是一片庄严肃穆。

鎏金铜钉的朱红宫门缓缓开启,卤簿仪仗森然陈列,旗幡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斧钺在晨曦下闪着冷冽寒光。

皇太子朱雄英的纳采问名正使、文华殿大学士吴琳,与副使、礼部尚书任昂,身着绛紫色绣孔雀补子朝服,手持代表皇权的节旄,步履沉稳地走向等候的礼车。

礼官高擎装有活雁的朱漆木笼——这“奠雁”古礼,取自礼记昏义,象征夫妇忠贞不渝,阴阳和顺。

紧随其后的,是内侍们抬着的玄纁束帛、双璧、黄金百两及御酒十坛,队伍逶迤如龙,向着魏国公府迤逦而行。

几乎同一时刻,吴王府的端礼门前,亦是钟鼓齐鸣。

世子朱同燨的纳采使团正辞别吴王朱栋与王妃徐妙云。

正使、神策军副总兵常森,一身笔挺的深蓝色神策军中将礼服,领章上二颗将星熠熠生辉,肩章金线绣制的狮首不怒自威;副使、湘王朱柏则穿着亲王常服,气度雍容。

他们的仪仗比较不同,护礼的神策军士兵盔明甲亮,步伐铿锵。聘礼中,除规制内的雁、帛、玉、金外,那对以百炼精金、由格物工技司大匠亲手捶揲雕琢的踏火朱雀雕像,尤为引人注目。

朱雀羽翼舒张,昂首向天,其形态与吴王主帅大纛上的徽记如出一辙,暗喻着朱同燨作为吴王继承人的身份与荣耀。

另一匣开启少许的龙脑香,异香扑鼻,乃倭国王室贡品中的极品,价值堪比等重黄金,无声彰显着吴王府掌控海贸、富甲天下的实力。

江宁王朱同燧的使团规模稍逊,却别具一格。

正使、天策参将府参将方靖,少将军衔,虽年轻却已有凛然之威;副使、礼部右侍郎李原名,则是一派儒雅风范。

他们的礼单显然经过精心考量,除了常规聘仪,特意加入了来自云南的极品三七、天麻、茯苓等药材,以及一套五十二卷由周王和帝国大学医学院共同编撰的本草纲目首批印刷校勘本,还有数盒未经雕琢却色彩斑斓的翡翠原石。

这份聘礼,既体现了对沐家镇守西南、熟知药理的尊重,也透露出对沐安澜可能兼具的文化素养与灵秀气质的期待。

三支队伍如同三条彩锦,在应天城的经纬街道上铺陈开来。

御道两侧,万民跪迎,欢呼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空气中混合着檀香、彩绸的染料气味以及远处坊市飘来的糕点甜香,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喜庆。

礼乐官指挥着庞大的乐队,埙篪琴瑟奏出诗经关雎的典雅曲调,与锣鼓铙钹的欢快节奏交织,谱写了一曲盛世婚典的宏大开篇。

魏国公府邸,中门洞开,香案高设。

徐辉祖率领族中子弟,皆着正式礼服,于大门外跪迎天使。

吴琳展开明黄绶绸诏书,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皇太子雄英,温文睿智,器宇恢弘。闻尔魏国公世子徐辉祖长女怀瑾,毓秀名门,秉性端静,容德俱佳。兹遵古礼,特遣使持节,行纳采问名之礼,永结同心之好。”

徐辉祖深深叩首,双手过顶,恭敬接过诏书,声音沉稳:“臣,魏国公世子徐辉祖,谨率阖族,叩谢天恩!小女怀瑾,粗通文墨,略识礼义,蒙陛下不弃,太子殿下垂青,实乃徐氏满门之殊荣!”

随即,他奉上以泥金誊写、装帧精美的“答表”,详述女儿姓名、生辰八字、籍贯以及曾祖、祖父、父兄三代名讳、官爵。府邸深处,绣楼之内,徐怀瑾在宫中派来的女官指导下,身着青质翟衣(准太子妃礼服),手持绣牡丹团扇掩面,向着皇宫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

虽容颜不显,但其行礼时如尺丈量般的精准幅度,挺直如竹的背脊,以及袖口微露的、稳定无比的纤纤玉指,无不昭示着其深受严格宫廷训练,堪当国母之重的端雅风范与内在定力。

梁国公府(蓝玉在京府邸)的气氛则更为炽热豪迈。

常森与蓝春本就是表兄关系,相见不必过于拘泥官样文章。

常森用力拍了拍蓝春的肩膀,朗声笑道:“蓝表哥!吴王殿下与世子对令嫒霜晴小姐的英飒之气甚为欣赏!这对朱雀,乃殿下亲自绘图设计,寓意蓝家军功如烈火烹油,愿与世子妃未来前程,似这神鸟般翱翔九天!”

蓝春虎目含泪,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紧握常森的手臂:“表弟!吴王殿下厚爱,世子青睐,我蓝家……我蓝家必誓死效忠!”

他转向那对朱雀金像,如同看着无上荣光。

后堂,当侍女将外界情景细细描述给蓝霜晴时,这位将门虎女正对镜整理着衣冠,闻言,她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些许傲然的弧度,顺手拿起妆台上那柄作为聘礼之一的镶宝石袖珍燧发手铳,熟练地打开击锤看了看,又利落合上,自语道:“倒是件精巧玩意儿,这位世子殿下,似乎并非只知死读书的酸儒。”

其言行举止,透着一股寻常闺阁女子绝难企及的爽利与胆魄。

黔国公在京御赐府邸之内,则是另一番温文景象。

沐春接待方靖与李原名,如春风化雨。

他仔细查看了药材与书籍礼单,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吴王殿下与江宁王殿下用心至此,体恤我沐家久镇南疆,深知医药之重、文教之要,沐春感激不尽。”

他特别拿起那套本草纲目的其中一本,对李原名道:“李侍郎,此乃济世宝典,殿下以此相赠,寓意深远啊。”

李原名含笑回应:“江宁王殿下尝言,沐小姐蕙质兰心,当解此中深意。”

深闺中,沐安澜轻轻抚摸着那些带着故乡泥土气息的药材和冰凉润泽的翡翠原石,又翻开一册典籍,看到页脚细致的批注,灵秀的眼眸中泛起感动的涟漪。她低声对贴身侍女说:“王爷他……竟知我喜读医书,爱这天然璞玉。”

一丝对未来的憧憬与羞怯,悄然爬上心头,冲淡了远离滇云的淡淡离愁。

“纳采”、“问名”礼成,三对新人的生辰八字被火速送至钦天监。

监正率领属下最精于星历算学的官员,闭关三日,焚香沐浴,依据星象大成、御制历法反复推演。最终,三份朱笔批红、加盖钦天监大印的谶书呈送御前,结论高度一致——“乾造坤造,八字相合,五行相生,星宿互拱,实乃天作之合,上上大吉!”此即“纳吉”。

喜讯传开,皇宫、吴王府、三座勋贵府邸内,最后一丝因“天命”而起的细微忧虑烟消云散,喜庆氛围彻底点燃。

紧随其后的“纳征”与“请期”,将这场联姻推向第一个物质展示的高潮。四月十五,黄道吉日,宜纳财、订盟。

送往魏国公府的东宫聘礼,严格遵循大明会典太子娶妃仪制,由内官监、礼部、锦衣卫共同押运。

队伍绵延三里,蔚为壮观。礼单之物,重在象征与规制:玄纁束帛增至各十匹,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御马三十匹(皆佩金鞍),东珠百颗,各色顶级蜀锦、苏缎、宋锦共计二百匹,另有御窑青花瓷、古铜器、玉山子等古玩珍器若干。每一样都品质绝伦,数量庞大,彰显着皇家的富庶与不容僭越的等级威严。

吴王府送往梁国公府的聘礼,则在规制框架内,将“富”与“新”发挥到了极致。

瑞恒昌商号特供的雪花盐、白糖霜、香皂,布匹各以一百二十担为数,用特制的紫檀木箱盛放,箱体以朱漆为底,金粉描绘瑞兽祥云图案,仅包装本身已是不菲。

格物工技司呈献的琉璃器皿成为亮点。其中一面高六尺、宽三尺的琉璃镜,框架为紫檀嵌螺钿,镜面光洁如水,纤毫毕现,引得梁国公府门前围观的民众惊呼如雷,视为神物。

还有海外奇珍,包括三尺高的血红珊瑚树两株,婴儿头颅大小的龙涎香块,以及完整的玳瑁、象牙雕刻组品。

最体现吴王府特色的,是那套为蓝霜晴量身定制的、兼具美观与实用性的礼物,一对鎏金嵌宝的燧发短铳(工艺精湛,仅为仪仗和收藏),以及一套根据人体工学改良的、铺有软垫并饰以银饰的马鞍马镫。

压箱的金银钱币(大明银行铸造,最新的乾元重宝)、珠宝首饰(多为来自旧港和西洋的钻石、红蓝宝石)、前朝字画(包括宋徽宗字画真迹、赵孟頫真迹、辛弃疾破阵子真迹),其总价值经由户部官员私下估算,虽明面上恪守臣子本分,未超越东宫,但其稀有度、新奇感和隐含的技术价值,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聘礼队伍行进时,犹如一座移动的帝国博览馆,市民议论纷纷,皆言“吴王府之富,甲于天下”,更深切感受到吴王权势之煊赫与对新妇的重视程度。

江宁王府送往沐府的聘礼,走的则是“雅”与“情”的路线。

除了规制内的金银绸缎(数量适中,品质上乘),重点在于文化底蕴和贴心考量:一套二十四人才能抬动的、用滇金丝楠木打造的拔步床及配套家具,器型古雅,雕刻着梅兰竹菊图案;一批景德镇御窑特供的、釉里红与青花相结合的精品瓷器;以及装载了整整十辆大车的书籍,涵盖经史子集、医药农工、地理志异,其中确实包含多部宋元孤本,价值不可估量。

药材部分更加丰富齐全,甚至包括一些格物学院医学院最新提炼的药剂样品和一套精制的手术刀具。

朱同燧充分发挥其活泼好奇的天性,准备了一整套来自西域的胡琴等乐器,来自高丽的玄琴,以及格物学院玩具工坊出品的、利用齿轮和发条驱动的自动人偶、小型风动模型等。

这份聘礼,既不失王府气派,又充满了人文关怀和生活情趣,让以儒将自居的沐春深感熨帖,也让沐安澜对那位素未谋面、却似乎懂得她内心世界的年轻王爷,产生了更多的好奇与好感。

“纳征”之礼的丰厚,象征着婚约的最终缔结,其意义堪比“白马盟约”。紧接着,钦天监择定的吉日由司礼监公布,完成了“请期”:

皇太子朱雄英与太子妃徐怀瑾大婚,定于五月初八,寓意“五谷丰登,八方来朝”;

吴王世子朱同燨与世子妃蓝霜晴大婚,定于五月十五,象征“月满人圆,光明普照”;

江宁王朱同燧与王妃沐安澜大婚,定于五月二十二,取意“双喜临门,福泽绵长”。

日期的精心安排,既确保了皇室能集中力量办好每一场盛典,也让帝国的喜庆氛围得以持续近月,最大限度地凝聚人心,彰显盛世气象。

在太子大婚前夕,吴王朱栋通过通政司向皇帝朱标呈上了一份措辞恭谨、内容却石破天惊的贺礼清单及奏疏。

贺礼核心,是吴王自费在龙江和太仓两个造船厂买的八艘刚刚下水、蒸汽动力武装运输海船。

奏疏中详细阐述了此舰性能:舰长三十五丈,采用格物工技司最新的蒸汽机,明轮与螺旋桨双动力驱动,不畏风浪,航速远超帆船;载重可达八千石(约500吨);舰首、舰尾及各侧舷共装备洪武速射炮八门,洪武大炮二门,自卫能力强悍;船上还配备了最新式的航海罗盘、望远镜。

朱栋在奏疏中写道:“……太子殿下乃国之本,未来承继大统,抚育万民。然治国需财,理财需道。臣谨以此八艘海船为贺,敬献东宫。愿殿下能借此利器,组建船队,泛舟四海,通商惠工,开辟利源。所获之利,既可充盈东宫用度,示天下以储君之能;亦可于灾荒之年,赈济百姓,彰显天家仁德。此乃‘授人以渔’之道,利在当下,功在千秋。伏乞陛下圣裁。”

这份贺礼,其价值已无法用金银衡量,它代表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造船与动力技术,更蕴含着为皇太子建立独立、可持续财源的深远政治意图。朱标阅后,久久不语,他深知二弟此举,既是无比的忠诚与信任,也是对侄子的爱护和强有力的支持,更是对乾元新政的“通商惠工”的身体力行。

他最终朱批:“准奏。着皇太子朱雄英负责,依吴王所奏,筹建‘商行’,专司海贸事宜。各相关部司,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此谕一下,朝野震动。勋贵们,尤其是那些已从海贸中尝到甜头或正欲涉足此道的家族,立刻意识到一个以未来皇帝为核心的、新的利益共同体正在形成,纷纷开始盘算如何与即将成立的东宫的商行建立联系。

而文官中,虽有少数保守者私下非议“与民争利”,但在皇帝明确支持和新政大潮下,也无人敢公开反对。

五月初八,晨曦未露,整个应天城已沉浸在一种庄重而热烈的气氛中。

宫城仿佛一座苏醒的巨兽,每一片琉璃瓦都在微曦中闪烁着金光。

自午门至奉天殿,铺设着厚达寸许的猩红波斯地毯,两侧林立着身着金甲、手持戟戈的大汉将军与锦衣卫力士,一直延伸到承天门外。

京畿所有衙门戒备,商铺依令张灯结彩,万民空巷,翘首以盼。

巳时正,吉时到。

午门上钟鼓齐鸣,声震九城。

皇太子朱雄英身着仅次于皇帝衮冕的九章冕服(玄衣纁裳,绣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九章),头戴九旒冕冠,乘坐由八匹纯白骏马驾驭的金辂,自东宫出发。

金辂之后,是东宫属官、侍卫扈从以及由三千人组成的庞大仪仗队伍,旌旗蔽日,伞盖如云。

净街官兵手持静鞭,沿途挥响,百姓皆匍匐跪地,高呼“千岁”之声如山呼海啸。

魏国公府内,徐怀瑾已于子时便开始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