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生异象(2 / 2)

王老栓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婴儿的脸上,对上了那双让王婶惊恐万分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初生的红皱尚未褪去,可那双眼眸却已澄澈得如同剥离了一切尘埃。没有婴儿的懵懂混沌,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却又像透明的琉璃,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惨白月光,反射出两点幽微的、非人的亮。当这双眼睛“看”过来时,王老栓感到的不是被孩童注视的柔软,而是一种莫名的、仿佛灵魂被洞穿般的凉意。

然而,王老栓的脸上没有恐惧。震惊过后,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沉淀下来。是了然?是沉重?还是……一丝深藏的、被强行压抑的激动?

他抱着孩子,像抱着一个易碎又无比沉重的宝物,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那扇趴着白狐的窗户,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孩子看向窗外的视线。他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婴儿柔软的额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不怕,”王老栓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稳,像是在对孩子说,又像是在对惊魂未定的儿子王铁柱和筛糠般的王婶说,“这是咱老王家的种。是山神爷和老仙家们……送来的。”

他的目光越过王铁柱惊恐煞白的脸,投向门外那被诡异月光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死寂一片的院子,投向更远处那些在月光下如同剪影般朝着屯子方向伏拜的群山轮廓。万兽无声,月华如霜。一种无形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宿命感,随着他的话音,沉甸甸地压在了这间小小的泥坯房上。

襁褓里的婴儿似乎听懂了,又或者只是被祖父指尖的温度安抚,他不再试图看向窗外,小嘴吧嗒了两下,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那双令人心悸的、清明如镜的眸子被长长的睫毛覆盖。

窗外,那只纯白的狐狸依旧静静地趴在那里,幽绿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婴儿,又转向王老栓,目光沉静而悠远。片刻后,它轻盈地转过身,蓬松的白尾在窗台上扫过一道银亮的弧光,悄无声息地跃下窗台,融入浓稠如水的月光之中,消失不见。

靠山屯的夜,依旧被那惨白的月光浸泡着,死寂无声。四面山巅上,万兽伏拜的剪影,在月下凝固成一幅亘古苍凉的图卷。

老王家堂屋的神龛里,香炉中那诡异的旋涡不知何时已悄然平息,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胡三太爷的牌位也停止了那低沉的嗡鸣,静静矗立。唯有那几炷残香,依旧执着地燃着,袅袅青烟笔直向上,在凝滞的空气里,划出几道纤细而神秘的轨迹。

王老栓抱着沉睡的婴儿,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站在堂屋中央。月光从门口斜斜照入,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王铁柱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一丝神,他手脚冰凉地蹭过来,目光惊疑不定地在父亲怀里的襁褓和门外诡异的月光之间来回扫视。

“爹……那白毛的……还有山上……”王铁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还有这孩子……这眼睛……到底是……”他不敢说出那个“怪”字,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想起媳妇李翠芬怀胎时那些不同寻常的征兆:梦见被五彩云霞包裹,总说能听见山里有谁在低语,甚至有一次指着空荡荡的墙角说那里站着个穿古装的老头……桩桩件件,此刻都带着不祥的预兆,翻涌上来。

王老栓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看着襁褓里那张沉睡的小脸。婴儿的呼吸均匀细弱,眉头舒展,仿佛刚才那洞彻人心的目光只是一场幻觉。老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细嫩的脸颊,动作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和……决绝。

“柱子,”王老栓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把你媳妇儿照顾好。这孩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最重的词句,“是咱老王家祖上积了大德,也是咱靠山屯……不,是这片山,这片林子里所有的老仙家们,一起等来的。”

王铁柱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爹!您是说……”他不敢再往下想。

“香灰自旋,牌位自鸣,那是老仙家们高兴!是它们在给这孩子‘贺’!”王老栓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刺穿了儿子的恐惧,“万兽朝拜?那是山里的灵物,感应到了‘主心骨’!你懂什么?!”

“可是……”王铁柱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睛,王婶那句“能看进人魂儿里”的尖叫还在耳边回荡,“这孩子……他……”

“他天生带着‘净天眼’!”王老栓斩钉截铁地说出了那个只在最古老传说里才有的词,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能通阴阳,能视鬼神!这是老天爷赏的饭碗!是咱老王家、老李家祖祖辈辈供香火,才求来的大机缘!是仙缘!”

“仙缘?”王铁柱喃喃重复,这个词像一块冰砸进他心窝,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激起更深的寒意。他想起了屯子里那些“顶香”出马的,哪个不是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哪个不是整天神神叨叨?他只想儿子当个本本分分的庄稼汉,或者去山外读点书,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什么仙缘?那是要命的债!

“爹!”王铁柱猛地抓住王老栓的胳膊,力道大得指节发白,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不行!绝对不行!咱家……咱家不能出马!您忘了老舅爷是咋没的?您忘了西头张二麻子家那个顶香的闺女,疯疯癫癫最后掉冰窟窿里……这孩子才刚落地啊!他是您亲孙子!咱不能让他走那条道!那是火坑!是绝路啊爹!”

王老栓的手臂像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他看着儿子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深切的、作为一个父亲最本能的恐惧和保护欲,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痛楚。他何尝不懂?他比谁都清楚那条路上的荆棘和凶险。可窗外的月光,山上的万兽,香炉里的旋涡,牌位的低鸣,还有那只倏忽来去的白狐……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咆哮着一个事实:这个孩子,从降生的那一刻起,他的路,就注定了!

“柱子……”王老栓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那是面对命运洪流时的无力,“有些路,不是你想不走,就能不走的。这不是咱能选的。这是命,是这孩子的命,也是……咱老王家躲不开的债。”他低头,看着襁褓中无知无觉的婴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是福是祸……都得接着。”

他抱着孩子,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儿子,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西屋的门帘。门帘掀开,里面传来李翠芬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昏黄的油灯光下,她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透,虚弱地躺在炕上,但眼睛却努力地睁开一条缝,焦急地搜寻着。

“翠芬,”王老栓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看看,是个小子。好好的,睡着了。”他把襁褓小心翼翼地放在李翠芬的身边。

李翠芬挣扎着侧过头,当她的目光落在儿子那张熟睡的小脸上时,一种母性的光辉瞬间驱散了她的虚弱和痛苦。她吃力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孩子温热的小脸。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婴儿脸颊的瞬间——

沉睡中的婴儿,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让王婶惊恐万状、让王铁柱如坠冰窟的、清澈到近乎妖异的眸子,再次睁开!直直地、毫无遮拦地对上了李翠芬的视线!

没有婴儿的懵懂,没有初生的茫然。那双眼底,清晰地倒映出李翠芬苍白憔悴的面容,更深邃处,仿佛掠过一丝极淡、极快、难以捕捉的……悲悯?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和认知的情绪,冰冷而沉重,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了李翠芬刚刚被母爱填满的心湖!

“呃……”李翠芬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巨大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这不是她的孩子!这眼神……这眼神……她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汹涌而出,是恐惧,是茫然,是巨大的、无法承受的陌生感!

“翠芬!”王老栓心头巨震,一步抢上前扶住她,同时迅速将襁褓挪开一些。

“娘……娘……”婴儿忽然发出细弱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小嘴瘪了瘪,清澈的眼底那抹令人心悸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瞬间又被纯然的、属于婴儿的懵懂和无助取代。他像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恐惧和排斥,小脸皱成一团,委屈地小声啜泣起来。

这声细弱的呼唤和委屈的哭泣,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李翠芬被巨大恐惧冰封的心房。母性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不安和诡异感。她猛地睁开泪眼,看到儿子委屈的小脸,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剧烈的痛楚取代了恐惧。

“我的儿!”她不顾身体的虚弱,一把将襁褓紧紧搂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孩子的小脸上,“不怕不怕!娘在!娘在呢!是娘不好……娘不该怕你……我的儿啊……”她语无伦次地低语着,亲吻着孩子的额头,脸颊,用最温暖的怀抱驱散自己刚才那片刻的冰冷和疏离。

婴儿在她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体息中,渐渐停止了哭泣,小脸蹭着母亲的胸口,再次安心地睡去。这一次,他睡得格外沉。

王老栓站在炕边,看着相拥的母子,又看了看窗外那依旧惨白如水的月光,还有远处群山沉默的、朝拜般的剪影。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都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凝重和疲惫。他默默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烟袋杆,走到堂屋门口,蹲在门槛上。

“柱子,”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去你姥爷家一趟。就说……就说你媳妇生了,是个小子。别的……一个字也别多提。”他顿了顿,烟锅在门槛上重重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还有,屯子里要是有人问起今晚的动静……就说,后山跑下来一群野牲口,被月亮惊着了,乱窜了一阵,没啥大事。”

王铁柱看着父亲佝偻而沉默的背影,又看看西屋里紧紧抱着孩子、仿佛抱着唯一救赎的媳妇,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推开堂屋的门,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冰冷惨白的月光里。

惨白的月光,像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霜,覆盖着整个靠山屯。屯子里死寂无声,连平日最警觉的狗都噤若寒蝉,缩在窝里瑟瑟发抖。王铁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不敢抬头看四面山上那些如同凝固雕像般的兽影,只觉得那无形的、朝拜般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冰冷地扎着他的脊梁骨。耳边是死寂,可脑海里却翻江倒海:媳妇痛苦的脸,王婶惊恐的尖叫,父亲沉重如山的“仙缘”二字,还有……儿子睁开眼时,那双冰冷清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眸子……所有的一切都搅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

屯子西头,李翠芬的娘家,老李家。三间土坯房,比老王家更显破旧。王铁柱也顾不上敲门,直接推开那扇虚掩着的、被月光照得惨白的木门。

堂屋里没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李翠芬的父亲,王铁柱的岳父李茂源,正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站在靠北墙的神龛前。神龛里供着几尊模糊的木雕神像,是柳家的仙家。香炉里插着三炷香,但那香烧得极其诡异——不是正常的红光闪烁,而是燃着一种幽幽的、近乎惨绿的火焰!烟气也不是袅袅上升,而是像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丝丝缕缕,扭曲着,盘旋着,最终全都汇聚向神龛上方一块用红布盖着的、尺许长的木牌位!

那木牌位,正是李家供奉的柳家太爷——常天龙的牌位!

此刻,那块被红布覆盖的牌位,正在微微地震动!不是错觉!是肉眼可见的、清晰的震动!连带着盖在上面的红布都如同水波般轻轻荡漾。一种极其低沉、如同巨蟒在地底摩擦鳞片的“嗡……嗡……”声,正从牌位内部清晰地传出来!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威压和……难以抑制的激动?

李茂源背对着门口,身形僵硬得像块石头。他听到了推门声,却没有回头,只是肩膀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爹……”王铁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他站在门口,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钉在了原地。

李茂源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平日里总是沉默温和的脸,此刻却是一片惨白,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骇、敬畏,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他看着王铁柱,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生了?”李茂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颤音。

王铁柱艰难地点点头:“嗯……生了……是个小子……”

李茂源的目光死死锁住女婿,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背后带来的一切信息。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像是在汲取力量,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几乎让他窒息的问题:

“生的时候……外面……山上的东西……还有……月亮……是不是……是不是……”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神龛上那块依旧在嗡鸣震动的常天龙牌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是不是都动了?!都朝着你们那边?!是不是?!”

王铁柱看着岳父眼中那混合着恐惧与狂热的复杂光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想起了父亲的叮嘱——“别的,一个字也别多提”。可是,面对这满屋的惨绿香火,面对那嗡鸣震动的牌位,面对岳父那洞穿一切、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神,他所有的隐瞒和托辞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沉重地、无比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点头,仿佛抽干了李茂源全身的力气。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没有恐惧,没有像王铁柱那样的排斥,反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怆的激动和释然,瞬间涌上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好……好……好啊!”李茂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滚落,“等了……等了快一百年了……常太爷……柳家的老祖宗们……终于……终于等到了!”他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王铁柱,指向他身后靠山屯东头老王家所在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笃定和敬畏:

“告诉老栓!这孩子……是‘万仙朝’的引子!是咱两家祖坟冒了青烟!是这白山黑水……给咱送来的真龙!他的道……不在垄沟里!在香火上!在……仙路上!”

“万仙朝?真龙?”王铁柱被岳父口中吐出的词彻底砸懵了,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看着岳父激动到扭曲的脸,看着神龛里那燃烧着惨绿火焰的香和嗡嗡震动的牌位,只觉得天旋地转。

屋外,靠山屯依旧死寂。惨白的月光冰冷地流淌,凝固着万兽伏拜的群山轮廓。老王家西屋的炕上,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的婴儿,在沉睡中微微动了一下小嘴,仿佛做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