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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如刀,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王青城裹紧了身上所有能裹的破棉絮和兽皮,左臂被王铁山用厚布和木板重新固定、捆扎得结结实实吊在胸前,右臂拄着一根临时削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父亲身后,艰难地跋涉在通往老林子的雪路上。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左臂的伤处传来阵阵钻心的钝痛,胸口闷得像压着大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隐隐作痛。更可怕的是那无处不在的虚弱感,身体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暖意,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在强行驱动这具残破的躯壳。风雪灌进脖领,冷得他牙齿打颤。
王铁山背着沉重的包袱,里面是干粮、火石、一点盐巴和给那位可能存在的“五爷”准备的粗劣礼物——一块腊肉,一包粗盐。他不时回头搀扶儿子一把,看着儿子惨白的脸和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心如刀绞,却只能咬牙忍着。
“爹…我…能行。”王青城喘着粗气,推开父亲又一次伸过来的手,眼神执拗地盯着前方被厚厚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所谓“采药老路”。
乱葬岗那森然的石碑和荒冢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死寂。他们绕过这片不祥之地,按照姥姥模糊的记忆,一头扎进了北面更加幽深、更加原始的野林子。
林子里的雪更深,没过了膝盖。参天的古木枝桠交错,遮蔽了本就阴沉的天光,林间光线昏暗,如同提前进入了黄昏。枯枝败叶被积雪覆盖,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发出“咯吱咯吱”令人心慌的声响。寒风在林间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偶尔有受惊的鸟雀扑棱棱飞起,或者不知名的野物在远处雪地里窜过,留下浅浅的痕迹。
第一道沟,是条早已干涸的溪涧,覆满了雪,勉强爬了过去。
第二道沟更深,是山洪冲刷出的深壑,两侧陡峭湿滑。王铁山先下去,再用绳索把王青城小心翼翼地放下去。下到沟底,王青城已是眼前发黑,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下,渗出暗红的血迹,染红了包扎的布条。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冷汗浸透了里衣。
“青城!撑住!”王铁山焦急地给他喂了几口雪水,又掰下一小块苦涩的林蛙干塞进他嘴里。
那干硬的肉片带着浓重的土腥和药味,难以下咽,但嚼碎咽下后,一股微弱却异常灼热的暖流,竟真的从胃里升腾而起,丝丝缕缕地蔓延向冰冷的四肢百骸,虽然无法驱散虚弱,却像给即将熄灭的油灯添了一滴油,让他暂时稳住了心神。
“走…”王青城抹去嘴角的血沫和血水,眼神重新聚焦。
第三道沟,更像是山体巨大的裂痕,沟底积着不知多深的陈年落叶和积雪,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随时会陷进去。父子俩互相搀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越过去。当王青城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爬上沟沿时,他几乎脱力,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大口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鬼见愁…鬼见愁在哪儿?”他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问。
王铁山举目四望。风雪更大了,林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极低。参天的古木,枯死的灌木丛,挂满冰凌的藤蔓…哪里有什么特别密的“鬼见愁”?
“姥姥说…过了三道沟…就能看见…”王青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记错了?或者那守山人早已不在?
就在绝望再次攫住父子俩时,一阵怪异的狂风猛地从西面卷来!这风带着刺骨的阴寒,旋转着,卷起地面的积雪,形成一道迷蒙的雪雾屏障!
雪雾中,影影绰绰!似乎有无数矮小的、佝偻的身影在晃动!它们动作迅捷诡异,在树干间跳跃穿梭,发出“唧唧吱吱”的、如同窃笑般的尖锐声响!一股浓烈的、骚臭中带着诡异甜香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黄皮子!”王铁山脸色剧变,一把将儿子护在身后,抄起了背上的柴刀,厉声喝道,“哪路仙家?俺们父子是来寻人的,无意冒犯!还请行个方便!”
回答他的,是更加密集的“吱吱”尖笑!雪雾中,那些矮小的影子晃动得更快了,仿佛在跳着某种邪异的舞蹈。一股无形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迷幻气息,如同粘稠的蛛网,悄然笼罩过来!
王青城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父亲高大的身影似乎变成了两个,周围的树木也在怪异地扭动。那些“唧唧吱吱”的笑声仿佛钻进了他的脑子里,带着无尽的嘲弄和诱惑:
“回去吧…前面是死路…”
“嘻嘻…废人一个…还想找五爷?”
“冻死…饿死…给俺们当点心…”
“你姥爷…早死了…就在你背上…嘻嘻…”
幻觉!是黄皮子迷人!
王青城猛地咬破舌尖!剧痛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炸开,瞬间驱散了一丝迷雾!他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心中又惊又怒。这些黄皮子显然不是善类,是想迷了他们的心智,困死在这风雪林子里!
体内空空荡荡,没有丝毫可以调动的力量。净天之眼?根本无力开启!他只能凭借意志硬抗!
“爹!闭气!别听!别信!”王青城嘶声喊道,声音在风声中显得微弱。
王铁山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狠狠一咬自己的胳膊,用疼痛刺激清醒,挥舞着柴刀怒吼:“滚开!再敢作祟!老子劈了你们的窝!”他试图用气势和血气驱赶这些邪祟。
然而,那迷幻的气息和尖笑却更加汹涌,雪雾几乎将两人彻底包围!王铁山挥舞柴刀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眼神也有些涣散。王青城更是摇摇欲坠,冰冷的虚弱感和迷幻的侵蚀如同两股巨力撕扯着他的意识。
就在父子俩即将被彻底拖入幻境深渊的刹那——
王青城胸中那股被逼到极致的、玉石俱焚的狠戾之气,再次轰然爆发!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呼唤!
他猛地仰起头,对着风雪弥漫、鬼影幢幢的林子深处,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到破音、却带着某种穿透灵魂力量的呐喊:
“五——爷——!!!”
“老瘸爷…让我来的——!!!”
“王家…王青城…求见——!!!”
这呐喊,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带着无尽的绝望、不甘和一丝源自血脉深处的、对那渺茫生机的疯狂祈求!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穿透“唧唧吱吱”的尖笑,远远地荡了开去!
奇迹,发生了!
那诡异的、带着迷幻气息的雪雾,在王青城这声呐喊响起的瞬间,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
雪雾中那些跳跃穿梭的矮小身影,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动作瞬间凝固!尖锐的“唧唧”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万年寒冰般冰冷、肃杀、带着无上威严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从林子最深处碾压而来!
所过之处,弥漫的雪雾如同遇到烈阳的积雪,瞬间消散无踪!那些凝固的黄皮子虚影,发出一声惊恐欲绝的、短促的“吱”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骨的阴寒和迷幻气息一扫而空!林子里只剩下纯粹的风雪呜咽声。
王铁山猛地一个激灵,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刚…刚才…”
王青城则死死盯着林子深处,刚才那股冰冷威严的意念传来的方向,心脏狂跳!找到了!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右前方不远处,一片被狂风吹得伏倒的枯黄灌木丛后面,赫然隐藏着一大片密密麻麻、交织缠绕、长满了寸许长锋利尖刺的荆棘丛!那荆棘的颜色暗红发黑,即使在风雪中也透着一股狰狞的凶戾之气!
鬼见愁!
原来在这里!被刚才的雪雾幻象遮蔽了!
“爹!那边!鬼见愁!”王青城激动地指向那片狰狞的荆棘丛。
父子俩精神大振,也顾不上刚才的诡异遭遇,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荆棘丛的方向艰难跋涉。绕过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鬼见愁”,按照姥姥所说的“往西拐”,地势开始向下倾斜。
风雪似乎被两侧陡峭的山崖阻挡了一些。又艰难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穿过一片挂满冰棱的低矮桦树林,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相对背风的洼地。
洼地不大,三面环着陡峭的、覆盖着冰雪的岩壁。洼地中央,背靠着最陡峭的那面断崖,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极其低矮简陋的石头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用巨大石块和泥巴勉强垒砌起来的窝棚。窝棚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用几块破木板钉成的、歪歪斜斜的小门。窝棚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积雪,几乎与背后的山崖融为一体,若非走到近前,极难发现。
窝棚门口,没有脚印。只有一块磨盘大的青石,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死寂。一种比外面风雪更沉重的、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死寂,笼罩着这小小的洼地和那座石头窝棚。
“就…就是这儿?”王铁山看着那毫无生气的窝棚,心里直打鼓。
王青城的心也沉了下去。难道…找错了?或者…人已经不在了?
他拄着木棍,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那石头窝棚前,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从未开启过的破木板门。风雪吹打着他的脸,左臂的剧痛和体内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岩石和冰雪气息的空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叩响了那扇仿佛隔绝了尘世的破门。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洼地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微弱。
没有回应。只有风雪呜咽。
王青城的心一点点沉入冰谷。难道…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都白费了?姥爷…真的没救了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雪地里。
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的刹那——
“吱嘎…”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锈蚀了千百年的门轴转动声,从那破木板门后,幽幽地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