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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希望的种子(1 / 2)

常天龙走出那扇破木板门的瞬间,胡老三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三天三夜,七十二个时辰。门外的每一个人都数着时间度过每一刻。临时搭建的炼药室四周已经布下了三重隔绝阵法,但即便如此,那股时强时弱的灵力波动仍像心跳般传出来,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胡老三脚下的泥土被他踩出了一圈深深的凹陷。这位素来沉稳的狐妖此刻也难掩焦虑,火红色的尾巴不自觉地摆动着,耳尖微微颤抖。不远处,几位救苦堂的年轻药师端坐在石头上,眼睛熬得通红。其中一个人族药师已经三天没合眼,手里紧握着一串护身符,那是他师父留给他的遗物。

“常大爷已经三天没出来了。”年轻药师低声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那墨玉菇的魔气我尝过一点——只是指尖沾了些粉末,整条手臂就麻了半个时辰。常大爷要把它们炼成能救人的药,这得冒多大的险……”

“闭嘴!”旁边的妖族药师厉声打断。这是只化形不完全的狸猫妖,耳朵紧张地竖着,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常大爷道行高深,什么风浪没见过?再说这种丧气话,我就把你丢出去!”

话虽如此,狸猫妖自己的爪子却深深抠进了石头里。

胡老三没有加入争论。他只是盯着那扇门,感受着门后传来的波动。作为修炼数百年的狐妖,他对灵力变化极为敏感。他能分辨出常天龙灵力中那份特有的阴柔绵长——那是蛇族修炼者特有的气息。但此刻,这股气息中混杂着别的东西:一种暴烈、混乱、充满侵蚀性的力量。

墨玉菇的力量。

胡老三想起七天前灰九冥带回那些蘑菇时的情景。那几株蘑菇通体漆黑如墨,表面却泛着诡异的玉石光泽,生长在一处被魔气彻底污染的灵脉废墟上。灰九冥的左臂就是为采摘它们而受的伤——一种侵蚀性的魔气顺着伤口蔓延,常天龙花了整整一天才将其压制住。

“这东西是毒,也是药。”当时常天龙仔细观察着墨玉菇,蛇瞳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在极致的污浊中生长,反而孕育出了一种奇特的平衡。就像淤泥中开出的莲花……”

现在,常天龙要以身为炉,将这“淤泥中的莲花”炼成救人之药。

第四天清晨,第一缕曙光刺破北境常年灰暗的天空时,门开了。

常天龙走出来的那一刻,胡老三几乎没认出他。

这位常家大爷素来注重仪表,即便在救苦堂最艰难的时候,他的长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青衫整洁如新。但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不是失血的那种白,而是像被某种力量抽干了精气神,透着一股病态的透明感。更触目惊心的是他额头上那道若隐若现的青黑色纹路——那不是画上去的,而是从皮肤深处透出来的,如同有毒的藤蔓盘踞在眉心。

他的双手微微颤抖,指缝间残留着黑色的药渣。但当他举起手中的玉瓶时,那只手却稳如磐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只为了完成这一个动作。

“成了。”

常天龙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像是砂石在铁器上摩擦。但他眼中那簇火焰却亮得惊人——那是混合了疲惫、痛苦,以及某种近乎疯狂的喜悦的光芒。

玉瓶是半透明的劣质玉石制成,瓶身上还有几道细微的裂痕,那是救苦堂目前能找到的最好容器。瓶中装着一种奇特的粉末,黑中透着幽蓝光泽,像将深夜星空最暗处的那抹蓝黑色研磨成了细沙。更奇异的是,粉末在瓶中缓缓流动,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时而聚拢成旋涡状,时而散开如星河。

“墨玉镇元散。”常天龙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仿佛用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对魔气侵蚀本源之伤有效,尤其适合那些在魔灾中伤了根基、灵力不断流失的兄弟。”

胡老三接过玉瓶,手竟然也在抖。他不是害怕,而是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魔灾之后,北境有成千上万的修士和妖族战士面临着同样的绝境——他们在与魔物的血战中保住了性命,却被魔气侵入了修炼根基。这些人的修为每天都在流失,像是漏水的容器,无论怎么努力修炼,灵力都存不住。更可怕的是,这种流失伴随着持续的痛苦,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经脉。

胡老三见过太多这样的伤者。有一位人族金丹修士,曾是某中型宗门的长老,在守卫宗门灵矿时被魔将的魔气击中丹田。三个月时间,他的修为从金丹中期一路跌落到筑基初期,每天都在感受着自己力量的流逝。最后一次见他时,那位曾经意气风发的修士蜷缩在草席上,眼神空洞,手里握着一把断剑——那是他本命法宝的残骸。

“与其这样慢慢变成废人,不如自我了断。”那人当时喃喃道,“至少,还能留点尊严。”

胡老三用尽所有方法劝说,拿出了救苦堂库存中最好的丹药,但都无济于事。魔气侵蚀本源之伤,是传统医学的禁区。那些丹药或许能缓解症状,却治不了根本。

而现在,常天龙手中这不到二两重的粉末,可能就是要打破这个禁区。

“试过了吗?”胡老三问,声音干涩得连自己都陌生。

常天龙点头,动作缓慢而艰难:“用我自己的灵力模拟了三种不同程度的魔气侵蚀——轻度、中度、重度。都有效。”他顿了顿,蛇瞳中闪过一丝痛楚,“但过程很痛苦。药力与残留魔气对抗时,伤者会经历仿佛经脉被重塑的痛苦。而且……”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颤抖:“需要配合特殊的心法引导药力,将药力精准导入受损的灵根。稍有偏差,不仅无效,还可能加重伤势。更重要的是——”常天龙直视胡老三的眼睛,“材料太难得了。灰九冥带回的那几株墨玉菇,只炼出这一瓶。大概……只够五个人用。”

五个人。

胡老三的心沉了下去。北境需要这种药的,是五千、五万,甚至更多。

“那就去找更多!”

一个清脆却坚定的声音响起,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众人转头,看到灰九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人群外。他看起来比几天前更加憔悴,左臂缠着新鲜的绷带,隐隐有血迹渗出。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到下巴的伤口只做了简单处理,皮肉外翻,看起来狰狞可怖。但他的眼睛却燃烧着某种近乎狂热的火焰——那是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一件事物时才会有的眼神。

“既然知道这东西有用,我就算是挖遍北境每一寸被魔气污染的土地,也要找到更多的墨玉菇!”灰九冥大步走来,脚步有些蹒跚——他的右腿在之前的搜寻中受了伤,还没好利索。

他从胡老三手中小心地接过玉瓶,举到眼前仔细观察,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审视稀世珍宝:“常大爷,这药具体怎么用?用量多少?有什么禁忌?您说的心法引导,是哪种心法?能不能教给其他人?”

一连串问题像连珠炮般抛出。常天龙没有不耐烦,反而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他详细解释起来,声音依然沙哑,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周围的药师们赶紧围拢过来,拿出各种简陋的记录工具——有竹简,有兽皮,甚至有打磨平整的石板。笔是烧焦的树枝削成的炭笔,墨是混合了植物汁液和矿粉的劣质墨水。但在这样的条件下,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记录着常天龙说的每一个字。

“……用量需根据伤者修为和受损程度调整,金丹期以下,每次不得超过一钱;金丹到元婴,最多两钱;元婴以上,需特别谨慎,最好我亲自出手。”

“禁忌有三:第一,伤者体内若有未清除的魔气实体——如魔血结晶、魔念残魂——必须先清除,否则药力会与其发生剧烈冲突,危及生命;第二,服药前后十二个时辰内,不得动用灵力,必须绝对静养;第三,服药过程中必须有至少一位通晓灵力引导的修士护法,随时准备中断进程。”

常天龙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至于引导心法,我会将简化版本教给你们。原本需要蛇族特有的阴柔灵力才能完美施展,但我琢磨了三天,改出了一个通用版本。效果会打些折扣,但对大多数伤者应该足够。”

记录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常天龙说完最后一个字时,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胡老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这才发现常天龙的青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后背上。

“您需要休息。”胡老三沉声道。

常天龙苦笑:“是该休息了。但在这之前——”他看向灰九冥,“你想组建专门的搜寻队,我支持。但我必须提醒你:墨玉菇生长环境极端危险,通常只在被魔气深度污染、同时残留些许破碎灵脉的地方出现。那种地方,魔气浓度高,还可能有残留的魔物,甚至……变异生物。”

“我知道。”灰九冥眼神坚定,“所以我要亲自带队。我会挑选最擅长野外生存、最熟悉魔气环境、最不怕死的兄弟。人族、妖族都要有,各有所长。”

当天下午,一支由灰九冥亲自带领的十五人搜寻队成立了。队伍构成很有意思:七名人族,八名妖族。人族中有三名曾是采药人,对植物生长习性了如指掌;两名是擅长侦查的修士,目力超群;还有两名是精通阵法的符师,能在危险环境中布置临时防护。

妖族这边更杂:有嗅觉灵敏的犬妖,能闻出地下深处的特殊气息;有擅长攀岩的猿妖,能抵达绝壁险峰;有天生对魔气敏感的蝠妖,能提前预警危险区域;甚至还有一名罕见的“土行孙”——那是一种形似穿山甲的妖族,能在地下短距离穿行,探查地脉情况。

胡老三将救苦堂库存中最好的防护装备都拨给了这支队伍:二十张净化符箓,十瓶解毒丹,五件能抵挡魔气侵蚀的法衣——虽然都已破旧,但聊胜于无。

“活着回来。”送行时,胡老三只说了这四个字。

灰九冥咧嘴一笑,脸上的伤口因此扭曲,显得格外狰狞:“放心,没找到足够的墨玉菇之前,我死不了。”

搜寻队出发的同时,墨玉镇元散的第一次临床应用也谨慎地开始了。

第一位试用者是人族修士赵铁山,四十七岁,原金光剑派长老,金丹中期修为。三个月前,金光剑派驻守的灵矿遭到魔物突袭,赵铁山率众抵抗,被一只高等魔物的魔血溅入丹田。虽然最终击退了魔物,保住了灵矿,但他的修炼根基被魔气侵蚀,修为开始不可逆转地流失。

救苦堂找到他时,赵铁山已经跌落到筑基初期,整日躺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棚顶。他的徒弟——一个叫林小雨的年轻剑修——日夜守在他身边,用湿润的布巾擦拭他因痛苦而冒出的冷汗。

“师父说,等修为跌到练气期,他就自我了断。”林小雨对胡老三说这话时,眼眶通红,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说不能给剑派丢人,不能让自己成为累赘。”

胡老三当时无言以对。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伤者,也见过太多最终选择结束生命的修士。在修行界,失去修为有时比死亡更难以接受。

现在,赵铁山盘坐在救苦堂临时清理出的净室里。说是净室,其实只是个用净化符箓简单处理过的土屋,地面铺着干净的草席,墙上挂着三张镇魂符——那是救苦堂目前能找到的最高级别的符箓。

常天龙亲自护法,胡老三调集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十二张净化符箓在屋内布成三才净化阵;三柱特制的安神香在角落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草药气息;门外,五位药师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赵铁山服下墨玉镇元散的过程很简单:常天龙将一钱黑色粉末倒入温水,搅拌均匀,递给他。药水呈诡异的蓝黑色,在粗陶碗中微微发光。

“会很痛苦。”常天龙郑重地说,“药力会顺着你的灵力流动,找到被魔气侵蚀的部位,然后强行将其剥离、净化。这个过程像是……用烧红的刀子刮掉腐肉。”

赵铁山笑了笑,那笑容苦涩却坦然:“常大爷,对我来说,每天都是刮骨疗毒。再多一点痛苦,无所谓了。”

他仰头,将药水一饮而尽。

起初的半个时辰,什么也没发生。赵铁山闭目静坐,呼吸平稳。围观的药师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是不是用量不够?”

“还是说……根本没效?”

常天龙抬手示意安静,他的蛇瞳紧紧盯着赵铁山周身灵力的流动。在蛇族特有的瞳术下,他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景象:赵铁山体内,淡金色的灵力原本如漏水的管道般不断外泄,但此刻,一股蓝黑色的药力正顺着灵力流逆向而行,像是有生命的触须,一点点探向灵力流失的源头。

一刻钟后,变化开始了。

赵铁山的脸色从苍白转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那颜色迅速蔓延,很快覆盖了他的整张脸、脖颈、裸露的手臂。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摩擦声。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师父!”门外的林小雨忍不住想冲进去,被胡老三一把拦住。

“等等。”胡老三声音低沉,但异常坚定,“相信常大爷。”

净室内,赵铁山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整个人几乎要从草席上弹起来。他的皮肤表面开始出现细小的黑色纹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常天龙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双手结印,随时准备出手干预。

突然,赵铁山猛地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完全变成了漆黑色,没有眼白,只有深邃如深渊的黑暗。

“魔气反噬!”一位药师惊叫道。

常天龙没有动,只是死死盯着赵铁山的变化。蛇瞳中,他看到药力与魔气正在赵铁山丹田处展开激烈交锋。蓝黑色的药力形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一团不断挣扎的黑色魔气包裹其中。两者相互侵蚀、吞噬,每一次碰撞都让赵铁山的身体承受一次冲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时辰那么漫长。

就在众人几乎要绝望时,赵铁山体表的青黑色开始缓缓消退。不是突然消失,而是像退潮般,从四肢末端开始,一点点向躯干中心回缩。那些皮下蠕动的黑色纹路也逐渐变淡、消失。

随着青黑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的、但确确实实是正常的红润。赵铁山眼中的黑暗也渐渐散去,露出原本的棕褐色瞳孔——只是此刻那瞳孔中满是血丝,显得疲惫不堪。

颤抖停止了。

赵铁山重重呼出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淡淡的黑色雾气,在净化阵的作用下迅速消散。他睁开眼睛,眼神先是茫然,随即仿佛感应到什么,整个人僵住了。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停……停了……”赵铁山的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灵力的流失……停下来了。”

他颤抖着抬起手,掌心向上,尝试运转功法。一丝微弱的淡金色灵力在掌心凝聚——虽然微弱,却稳定、纯净,不再像以前那样刚凝聚就开始溃散。

净室里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几位年轻的药师互相拥抱,有人甚至喜极而泣。门外的林小雨直接跪倒在地,对着净室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常天龙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胡老三扶住他时,发现这位常家大爷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扶着胡老三手臂的手在微微颤抖。

“成功了。”常天龙喃喃道,蛇瞳中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真的……成功了。”

赵铁山的治疗没有就此结束。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又服用了两次墨玉镇元散,每次半钱。配合常天龙传授的引导心法,药力一点点修复着他受损的灵根。虽然失去的修为无法恢复——金丹破碎,灵力流失,那是不可逆的损失——但他的修炼根基稳住了。这意味着,他可以从头开始,重新修炼。

对一个曾经的金丹修士来说,从零开始无疑是个残酷的过程。但赵铁山却像是获得了新生。

“能重新握住剑,能重新感受灵力在经脉中流动,这就够了。”治疗结束后,赵铁山对常天龙深深一躬,“常大爷再造之恩,赵某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消息像春风一样,迅速吹遍了救苦堂的所有据点,又传向更远的地方。

那些原本已经放弃希望、在绝望中等死的伤者,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短短五天时间,就有超过两百名魔气侵蚀本源之伤的伤者从北境各地赶来救苦堂总部。他们中有人族修士,有妖族战士,甚至还有几位罕见的灵族后裔。

救苦堂的压力陡然增大。墨玉镇元散只有一瓶,就算省着用,也只够治疗不到十个人。而等待治疗的队伍,每天都在变长。

但希望已经点燃,就再难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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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镇元散的成功,带来的不仅是医学上的突破,更是一种观念上的颠覆。

在救苦堂新设立的“医药研习会”第一次全体会议上,常天龙对所有药师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们都习惯了用‘纯净’的灵药,追求‘无暇’的丹方。在过去的药典里,药材分三六九等:生长在灵脉旁的为上品,受日月精华滋养的为佳品,稍有瑕疵便列为次品,若沾染污浊邪气,则直接归为‘毒物’,弃之不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几十张面孔——有人族,有妖族,有年轻的面孔,也有苍老的面容。

“但末法时代,天地已变。”常天龙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灵脉破碎,灵气污浊,日月光芒也被灰霾遮蔽。如果我们还固守着过去的条条框框,非‘纯净’不用,非‘无暇’不取,就等于自己关闭了求生的大门。”

他指向长桌上摆放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样本。这些都是最近一个月内,各地救苦堂据点送来的新发现:

有一株在雷击过的焦土中生长的血色蕨类,叶片边缘有细小的电火花闪烁;有一块在废弃魔巢附近发现的会发光的苔藓,在黑暗中散发出诡异的幽绿色光芒;有几朵从魔化妖兽骸骨旁采摘的紫色小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但根茎处却渗出黑色的汁液。

“这些,在过去的药典里,要么被列为‘无用’,要么被标记为‘剧毒’。”常天龙拿起那朵紫色小花,“比如这‘骨灵花’,通常生长在大型妖兽尸骨旁,吸收尸气、死气而活。按传统观念,此花蕴含死气,修士服用必损生机,是炼制某些阴毒法器的材料,绝不可入药。”

他将花轻轻放在鼻尖嗅了嗅:“但我在研究墨玉菇时发现了一个规律:在极致污浊环境中生长的植物,往往为了生存,会进化出对抗那种污浊的特性。墨玉菇如此,这些变异植物也是如此。”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聆听。

“所以,我做了个实验。”常天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我用骨灵花的汁液,混合三种常见的解毒草药,试着治疗被魔气污染的伤口。结果——”

他示意一位药师上台。那是个年轻的熊妖,左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边缘泛着不祥的黑色——那是低级魔气侵蚀的痕迹。这伤已经拖了半个月,用各种传统药物治疗都无效,反而在缓慢恶化。

常天龙将玉瓶中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上。药膏呈暗紫色,散发出与骨灵花类似的甜香。

起初的几秒钟,什么也没发生。但很快,伤口处的黑色开始变化——不是消退,而是变得更浓,仿佛所有的魔气都被逼到了表面。熊妖痛得闷哼一声,额头冒汗。

“忍住。”常天龙沉声道。

又过了片刻,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些浓黑的魔气开始从伤口渗出,化作淡淡的黑雾,在空气中消散。随着魔气排出,伤口的黑色迅速变淡,露出鲜红的血肉。虽然伤口依然很深,但那种不祥的侵蚀感消失了。

“这……”台下的药师们目瞪口呆。

“骨灵花中的‘死气’,与魔气中的‘侵蚀之力’,某种程度上是同源之物。”常天龙解释道,“以毒攻毒,用死气逼出魔气。当然,这之后还需要用生肌活血的药物处理伤口,否则死气本身也会损害生机。但至少,魔气侵蚀的问题解决了。”

他放下玉瓶,环视众人:“我要说的不是这一种药方,而是一种思路。末法环境催生了这些变异药材,它们也必然适应了末法环境。这其中,很可能就藏着对抗末法之劫的钥匙。”

“但我们不能固步自封。人族有《本草经》、《丹道要术》,妖族有《百草通识》、《血脉药典》,灵族也有自己的传承。这些知识在过去因为门户之见、种族隔阂而互不交流。现在——”常天龙提高音量,“在生存的压力下,在救苦堂‘万灵共生’理念的引导下,我们必须打破这些壁垒!”

研习会的气氛被彻底点燃了。

一位年迈的人族药师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叫孙济世,曾是某个小宗门药堂的管事,宗门覆灭后带着几个徒弟加入救苦堂。

“老朽……老朽这里有些祖传笔记。”孙济世从怀中掏出几本泛黄的手抄本,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是我曾祖父留下的。他曾在一次游历中误入一处‘浊气沼泽’,那里灵气污浊,却生长着许多奇特植物。他记录了十七种在那沼泽中发现的草药特性,其中有一种‘浊心莲’,能缓解因吸入污浊灵气引发的胸闷气短……”

一位妖族药师紧接着站起来。她是鹿妖,化形得很完美,只在额角保留了一对小巧的鹿角。

“我们部落世代生活在北境边缘,那里环境恶劣,常有毒瘴。部落的巫医传承了一套利用各种‘毒物’以毒攻毒的治疗方法。”鹿妖药师声音轻柔但清晰,“比如用‘瘴气菇’的孢子治疗瘴气入体,用‘毒蝎尾针’的提取物以毒攻毒治疗某些顽固的毒疮。这些方法……可能粗陋,但确实有效。”

随后站起来的,是一位让人意外的发言者——那是个人族修士,名叫陈墨,曾在魔灾中被魔物俘虏,关押了三个月后侥幸逃脱。

陈墨说话时声音颤抖,眼神中还有未散尽的恐惧,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在……在魔物的营地里,我观察过它们如何疗伤。它们会用一种黑色的、粘稠的泥巴敷在伤口上,那泥巴是从营地附近的沼泽里挖的,散发着腐臭。但敷上之后,伤口确实会止血、愈合,虽然会留下狰狞的疤痕……”

他深吸一口气:“后来我逃出来,特意去看了那种沼泽。发现那里生长着一种黑色的芦苇,根茎处会分泌那种粘稠的黑色液体。我……我偷偷带了一点回来。”

陈墨取出一个小陶罐,打开后,一股腐臭气味弥漫开来。许多人忍不住掩鼻。

常天龙却眼睛一亮,接过陶罐仔细查看:“魔物体质与生灵不同,它们能用,我们未必能用。但这确实是个线索——魔物选择的疗伤材料,必然有特殊之处。也许经过处理、提炼,能转化为我们能用的药物。”

研习会从清晨开到日暮,又从日暮开到深夜。油灯添了一次又一次,记录用的竹简堆成了小山。不同种族、不同流派的药师们争相发言,分享着那些在过去可能被视为“歪门邪道”、“粗鄙之法”、“异族邪术”的知识。

这些碎片化的知识,在碰撞中产生火花,在交流中逐渐拼接成更完整的图景。

胡老三全程旁听,没有说话,但眼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会议结束时,他走到常天龙身边。

“老常,你今天这番话,不只是医药上的突破。”胡老三低声道,“你在打破千百年来的成见。”

常天龙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额头上那道青黑色纹路在油灯下显得更加明显:“不是我打破的,是时代打破的。末法降临,魔灾肆虐,旧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如果还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正统旁门泾渭分明’的想法,北境的生灵就真的没活路了。”

胡老三点点头,忽然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常天龙沉默片刻,将左手衣袖挽起。从手腕到手肘,皮肤下隐约可见黑色的脉络,像是细小的树根在血肉中蔓延。

“炼制墨玉镇元散时,魔气反噬比我想象的严重。”常天龙平静地说,“我用修为强行压制,但有一部分侵入了经脉。需要时间慢慢净化。”

“你——”胡老三想说什么,却被常天龙抬手打断。

“不必多说。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早有觉悟。”常天龙放下衣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况且,这点伤换来墨玉镇元散,换来今天这场研习会,值得。”

胡老三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那天深夜,研习会结束后,胡老三没有休息。他独自坐在简陋的书房里——那其实只是个用木板隔出的小隔间,摆着一张破桌子和几把椅子——在油灯下整理思路。

墨玉镇元散的成功,医药研习会的召开,这些是突破,但也仅仅是开始。救苦堂现在面临的问题太多了:药材短缺,人手不足,资源匮乏,更关键的是——如何将这种新的医药理念转化为可持续的体系?

胡老三铺开一张粗糙的兽皮,用炭笔在上面勾画起来。

首先,要建立系统的药材发现和记录机制。不能只靠偶然发现,必须有组织、有计划地搜寻。

其次,要建立规范的药效验证流程。新发现的药材必须经过严格测试,确定有效性和安全性,才能推广使用。

第三,要培养人才。救苦堂现有的药师数量远远不够,必须培养新一代。

第四……

胡老三写着写着,忽然停笔。他意识到,这些措施要实施,需要一套完整的管理体系。而救苦堂现在的组织结构,太原始了——大事小事都找他、常天龙、灰九冥三人,效率低下,难以为继。

必须改革。

但怎么改?传统的宗门模式肯定不行——等级森严,门户之深,与“万灵共生”的理念背道而驰。凡间的官僚体系也不适合——修行者与凡人不同,各有能力特长,简单的上下级关系难以发挥每个人的作用。

胡老三陷入沉思。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跳动,那双狐狸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

忽然,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还是只未化形的小狐狸,因误食毒草奄奄一息,被路过的王青城所救。王青城带他回万灵府疗伤,期间曾与友人论道。胡老三虽不能言,却能听懂。

王青城当时说:“天地万物,各有其位,各司其职。猛虎不必羡慕飞鸟之自由,游鱼不必向往走兽之陆地。真正的秩序,不是将万物强行纳入同一框架,而是让每个存在都能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发挥最大的价值。”

友人问:“那若有冲突呢?虎要吃羊,羊要逃生,如何协调?”

王青城答:“自然有自然的法则。但在生灵之间,可以有另一种法则——基于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相互需要的法则。我称之为‘共生之约’。”

“共生之约……”胡老三喃喃自语,眼中逐渐亮起光芒。

他重新拿起炭笔,在兽皮上写下四个字:因事设职,量才任用。

又写下八个字:万灵平等,唯德唯能。

一个全新的管理体系雏形,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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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胡老三召集了所有救苦堂的核心成员和各个据点的负责人。会议地点设在一个新搭建的大棚子里,但来的人太多,棚子挤得满满当当,后来的人只能站在外面。

胡老三的开场白直接而有力:“兄弟们,姐妹们,救苦堂现在摊子铺大了,人多了,事杂了。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得找我和常大爷、灰九冥点头,咱们迟早得累死,事情还办不好。”

台下有人低声笑起来,但更多的是严肃地点头。大家都深有体会——最近一个月,等待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三位负责人常常忙到深夜,仍有许多事情耽搁。

“所以,我琢磨了一套新的法子。”胡老三拿出几块木板,上面用炭笔画着简单的结构图,“咱们把救苦堂的活儿分成几大块:医药研发和救治,这一块常大爷总负责;药材搜寻和采集,灰九冥总负责;后勤保障和资源分配,我暂时管着;还有人员培训、对外联络、据点建设、纪律监督……这些都需要专门的人来管。”

他指着木板上的图示:“我的想法是,每一大块合三个条件:一是有能力管好那块事;二是有责任心,肯担当;三是真心认可咱们‘万灵有苦,吾辈当救’的堂训。”

“执事对自己的那块负责,日常事务自己做决定,只需定期向总负责人汇报重大情况。每个据点的日常事务,则由据点的‘主事’决定——主事也是推选产生,除非遇到解决不了的大问题,否则不需要事事上报。”

这套分权、授权的思路,在修行界可谓离经叛道。传统的宗门、家族,无不强调集权,强调上下尊卑。掌门、家主一言九鼎,

果然,台下立刻有人提出质疑。

一位曾经是小宗门长老的人族修士站起来,眉头紧锁:“胡先生,此法虽好,但恐生乱。若无严明等级,如何确保令行禁止?若人人可自主决定,岂不各行其是?”

另一位妖族部落的前首领也附和:“是啊,在我们部落,酋长的话就是铁律。若有分歧,以酋长为准。若按胡先生所说,执事、主事皆可自主决策,那总负责人的权威何在?”

胡老三早有准备。他平静地回应:“严明等级,令行禁止,在战场上、在危急时刻,确实必要。但救苦堂现在做的事,不只是战斗。我们要医治伤者,要寻找药材,要培训药师,要建设据点……这些事,需要的是专业知识,是因地制宜的判断,是主动担当的精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如果每个采药队出发前都要等我批准路线,每个药师开方前都要等常大爷过目,每个据点修个茅厕都要上报审批——那咱们什么都别干了,光批文书就能批到明年。”

台下响起一阵轻笑。

“至于权威——”胡老三正色道,“真正的权威,不是来自于职位高低,而是来自于能力、品德和为集体做出的贡献。常大爷的权威,是因为他医术高超、仁心仁术;灰九冥的权威,是因为他敢闯敢拼、从不放弃;我的权威,也只是因为兄弟们愿意相信我。”

他走到场地中央,声音提高:“我再说一遍推选执事和主事的标准:一看能力,二看责任心,三看是否认同堂训。至于你是人是妖,以前是哪个门派,救苦堂不问,也不在乎!”

这番话引起了更大的震动。在座的有曾经高高在上的修士,有妖族部落的祭司,有散修,甚至有几个是魔灾前地位低下的凡人医师。在过去,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经过魔灾的生死考验,经过在救苦堂并肩作战的日子,这些鸿沟正在被一点点填平。

灰九冥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大步走到胡老三身边,左臂的绷带还没拆,但站得笔直。

“老胡说得对!咱们寻药队里,人族兄弟眼神好,能发现远处山崖上的草药;妖族兄弟鼻子灵,能闻出地下埋着的药根。各有所长,互相配合,才能找到更多药!”灰九冥的声音洪亮,“上次我们去黑风谷,就是靠犬妖兄弟提前闻到了魔物的气味,才避开了一场恶战。要是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讲究什么人族妖族尊卑高低,那趁早散伙!”

孙济世——那位年迈的人族药师——也颤巍巍地站起来:“老朽……赞同胡先生。魔灾之中,救我一命的,是一位素不相识的熊妖兄弟,他为了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双手刨得鲜血淋漓。而我用毕生所学治好的第一个重伤员,是个凡人铁匠,他在守护城墙时被魔物刺穿了腹部。”

老人眼中含泪:“既如此,还有什么门户之见、种族之别可坚守?老朽只认一点:愿救苦者,皆为同道;能救人者,便是良医。”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支持胡老三的提议。当然,也有顾虑和疑问,但都在讨论中逐渐澄清。

经过整整一天的激烈讨论,救苦堂的第一套管理体系正式确立。它粗糙,不完善,有许多细节需要摸索,但有两个核心原则坚如磐石:一是“因事设职,量才任用”;二是“万灵平等,唯德唯能”。

当天傍晚,第一轮执事推选开始。没有复杂的程序,就是各自提名,公开讨论,最后举手表决。

医药研发和救治板块,除了常天龙总负责外,推选出四位执事:孙济世负责整理传统药方和改良;鹿妖药师(名叫鹿灵)负责研究妖族体质和相应药物;陈墨——那位曾被俘的修士——负责研究魔物相关材料;还有一位年轻的、但极有天赋的人族药师负责临床试验记录和数据分析。

药材搜寻和采集板块,灰九冥总负责,下设三位执事:一位前采药人负责规划搜寻路线;一位犬妖负责追踪和预警;一位符师负责防护阵法和应急方案。

后勤保障和资源分配板块最复杂,胡老三亲自抓总,下设五位执事:分别负责粮食储备和分配、药品管理和发放、衣物被褥等物资调配、据点建设和维护、以及财务记录——虽然现在根本没有正规货币,主要是以物易物和贡献记录。

此外,还设立了培训执事、联络执事、纪律执事等职位。整个过程公开透明,每个人都可以提名、被提名、发表意见。

当选者中,有人族,有妖族;有曾经的宗门高层,也有原本的底层散修;有年长者,也有年轻人。这种跨越种族、出身、年龄的搭配,本身就是对新秩序的诠释。

推选结束后,胡老三做了简短的总结:“今天选出的各位执事,不是官,不是老爷,而是承担更多责任的同袍。你们有权做决定,也要为决定负责;你们可以调配资源,但必须公开公正;你们要带领大家做事,也要接受大家的监督。”

“救苦堂不是谁的私产,而是所有认可‘万灵有苦,吾辈当救’理念的同道共同的家。今天迈出的这一步很小,但很重要。因为我们开始尝试的,不仅仅是如何更高效地做事,更是一种新的相处方式——平等、尊重、各尽其能、各担其责。”

夜幕降临时,会议结束。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但讨论的声音仍在继续。许多人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参与了某种重要变革的兴奋和期待。

胡老三独自站在空荡荡的会场,看着渐暗的天空。常天龙悄然走到他身边。

“累吗?”常天龙问。

“累。”胡老三诚实地说,“但值得。”

“你觉得……这真的能成吗?”常天龙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不确定,“千年积习,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胡老三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我知道,如果不尝试,就永远不可能成。府主当年提出‘万灵共生’,不是空想。他在万灵府做过尝试——虽然规模小,虽然时间短,但证明了一点:不同种族、不同出身的生灵,是可以真正平等相处、互相扶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