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离去后,椒房殿内恢复了寂静。但慕容雪的心,却如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澜迭起,再也无法平静。她坐在灯下,将那枚小小的赤金葫芦再次取出,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葫芦不过拇指大小,通体赤金,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显然纯度极高,非寻常金器可比。工艺更是登峰造极,浑然一体,若非底部那两个微不可察的“真元”古篆,几乎让人以为是天然生成。葫芦身上那些细如发丝的阴刻符文,蜿蜒扭曲,不似中原任何已知的文字或道家符箓,倒带着几分南洋巫蛊或西域邪术的诡异风格,盯得久了,竟让人生出微微的眩晕之感。
她不敢多看那些符文,将注意力集中在葫芦口。葫芦口被一个同样赤金打造、严丝合缝的塞子封住,塞子上也有细密的螺旋纹路,似乎需要特殊手法才能开启。她尝试着轻轻拧了拧,纹丝不动。又摇了摇,里面那沙沙的细响更加清晰,果然是某种粉末。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慕容雪秀眉紧蹙。是毒药?是迷香?还是某种更为邪门的、用于诅咒或邪术的媒介?崔嬷嬷的同党将此物秘密放置在废井边,用意何在?是交接?是传递信息?还是准备用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
一想到这东西可能的目标是自己或者自己腹中的孩子,慕容雪便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她将葫芦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保持着清醒。
“来人。”她低声唤道。
外间值夜的紫苏立刻轻轻推门而入:“娘娘,有何吩咐?”
“去请林嬷嬷过来,就说本宫有些心悸,想让她来陪我说说话。另外,让外面的人都警醒些,尤其是靠近西六宫和御花园那边。”慕容雪吩咐道,声音平稳,但紫苏跟了她多年,立刻听出其中的凝重,神色一肃,低声应“是”,迅速退了出去。
林嬷嬷很快便到了。她是慕容雪的乳母,更是心腹中的心腹,为人沉稳干练,对慕容雪忠心耿耿。
“娘娘,可是有何不适?”林嬷嬷见慕容雪披衣坐在榻上,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不由担心地上前。
慕容雪示意她靠近,将殿内其他宫人都屏退,只留紫苏在门口守着。她这才摊开手掌,露出那枚赤金葫芦,将惊蛰发现此物的前后经过,简明扼要地低声告知了林嬷嬷。
林嬷嬷听得脸色连变,尤其在看到那葫芦底部的“真元”二字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东西,怎会出现在宫中?那老太监……”
“惊蛰已让人去跟了,希望能查出些端倪。”慕容雪低声道,“嬷嬷,你在宫中多年,见识广博,可曾见过类似之物?或者听说过,有什么邪术法器,是这般模样的?”
林嬷嬷接过葫芦,就着灯光仔细看了半晌,又轻轻摇了摇,侧耳倾听里面的沙沙声,眉头越皱越紧。“娘娘,此物工艺非凡,绝非民间所有。这金子的成色,老奴瞧着,倒像是……像是早年宫中内库特供的‘赤镒金’,专用于打造顶级首饰和赏赐重臣之物,近二三十年因矿脉枯竭,已极少见了。这上面的纹路,老奴从未见过,看着邪性得很。”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惊惧:“不过……老奴倒是想起一桩旧事。约莫是三十年前,那时候老奴还在尚服局当差。曾有一位得宠的妃嫔,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尊来自南洋的‘金身小佛’,也是这般赤金打造,刻满怪异符文,说是能助孕祈福。那位妃嫔日夜供奉,谁知不出半年,竟变得形容憔悴,神思恍惚,最后……竟在宫中投井自尽了。事后清理遗物,那‘金身小佛’不翼而飞。当时宫中私下流传,说那佛像是被下了邪术的‘鬼物’。此事后来被压下,知道的人不多。老奴也是因在尚服局,接触妃嫔衣物首饰,才偶然听当时的老尚宫提过一嘴,嘱咐我们以后见到这类海外来的、刻着怪符的金器,务必远离。”
慕容雪心中一凛:“嬷嬷是说,此物可能与那种害人的‘鬼物’相似?”
“老奴不敢断定,但总觉得这葫芦邪气森森,绝非祥瑞之物。”林嬷嬷将葫芦递还给慕容雪,忧心忡忡,“娘娘,此物留之不祥,不如让老奴找个稳妥地方,远远地埋了或是……”
“不。”慕容雪却摇了摇头,将葫芦重新用油纸小心包好,“此物是重要线索,也是证据。或许陛下那边的能人,能从中看出更多门道。我们必须妥善保管,等陛下回京处置。但放在椒房殿,确实不妥。”
她沉吟片刻,道:“嬷嬷,你在宫中可有绝对信得过、且不易被人注意的藏物之处?”
林嬷嬷想了想,道:“老奴在御膳房后的杂役院有一间旧屋,那是老奴刚入宫时的住处,早已闲置,平时只有几个老实巴交的老杂役偶尔去堆放些不用的旧物。屋角有一块地砖是松动的,那里人来人往反而杂乱,不易引人怀疑。”
“好,就将此物暂时藏在那里。你亲自去办,务必小心,绝不可让任何人看见。”慕容雪将油纸包递给林嬷嬷,“另外,从今日起,椒房殿上下,饮食、用水、熏香、衣物,一切入口、贴身之物,都必须由你和紫苏亲自经手,或由绝对可靠之人监督。殿内所有人,包括洒扫宫女,都要再仔细核查一遍背景。西六宫和御花园那边,若非必要,我们的人都尽量避开。”
“是,老奴明白。”林嬷嬷郑重接过,小心收入怀中最内层的暗袋。
“还有,”慕容雪补充道,“你暗中去查一下,三十年前那位投井妃嫔的详细情况,以及当年经手过那‘金身小佛’的都有哪些人,尤其是尚宫局、尚服局、内务府相关的旧人。或许,能发现与‘真元’教或崔嬷嬷相关的蛛丝马迹。”
“老奴记下了。”林嬷嬷点头,悄然退下,自去安排。
慕容雪独自坐在灯下,心绪难宁。赤金葫芦的出现,三十年前的旧事,宫中潜藏的暗桩……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过去延伸到现在,笼罩在皇宫上空。她抚摸着微隆的小腹,心中默默道:“孩子,别怕,娘亲一定会保护好你,等你父皇回来,把这些魑魅魍魉,统统清扫干净。”
北疆,黎明时分。司马锐一行已准备妥当,即将启程返京。
昨夜收到京中裕亲王的密信后,司马锐几乎彻夜未眠。京中“慈云庵”的线索和二十年前李太妃宫中的那页残笺,让他意识到,“真元”教的触角伸得比想象中更长、更深。他必须尽快回京,坐镇中枢,指挥这场铲除邪教的战斗。
临行前,他再次提审了胡四。经过一夜的“招待”,胡四已经彻底崩溃,如同惊弓之鸟,问什么答什么,只求速死。
司马锐问起了“赤金葫芦”。
听到这四个字,胡四明显哆嗦了一下,眼中闪过极深的恐惧。“赤……赤金葫芦?陛下……陛下如何得知此物?”
“是朕在问你!”司马锐声音冰冷。
“是……是……”胡四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那……那是‘真元圣教’的‘圣使’信物,也……也是施展‘圣法’的……的法器之一。据说……据说只有教中高层,或立下大功之人,才能被赐予……”
“圣法?什么圣法?”司马锐追问。
“小人……小人地位低微,只是听黑蛟师父和几位核心师兄偶尔提及……好像……好像与‘延寿’、‘转运’、‘控心’有关……具体的,小人真的不知啊!只知那葫芦里装的,据说是用秘法炼制的‘圣粉’,效用……效用据说很诡异,有的能让人不知不觉中招,有的能……能让人产生依赖,听命于人……也有的,好像能害人于无形……”胡四语无伦次,显然所知有限,但言语间透出的信息,已足够让人心惊。
“圣使?在宫中也有‘圣使’?”司马锐想到那老太监和赤金葫芦出现的地点。
“小人不知……但仙师……哦不,清风子那妖道,曾得意地说过,圣教经营数十载,信徒遍布天下,深宫大内,王侯府邸,亦有我教‘圣种’深埋,只待时机一到,便可开花结果,改天换地……”胡四为了讨好,将自己听过的只言片语都倒了出来。
“改天换地?”司马锐眼中寒光爆射,“好大的口气!你们的总坛究竟在何处?教主是谁?”
“总坛……小人真的不知啊!只听黑蛟师父醉酒后提过一次,说什么‘海外仙山,云雾之巅’……教主……教主更是神秘,连清风子似乎都未曾见过其真容,只称‘圣主’或‘尊上’,一切指令,似乎都是通过总坛派来的特使传达……”
“海外仙山,云雾之巅……”司马锐默念着这八个字,这范围太大了,南洋群岛,东海诸岛,乃至更遥远的海外,都有可能。
“与你们勾结的漠北部族,是哪一个?首领是谁?”
“是……是乌洛兰部的一位实权贵族,名叫阿史那祜。他好像多年前受过清风子的恩惠,对‘圣教’颇为信奉,负责在漠北为圣教提供掩护、物资和……和一些‘特殊货物’的转运。”
“特殊货物?什么货物?”
“就……就是……”胡四眼神闪烁,在司马锐冰冷的注视下,还是说了出来,“就是一些从南方或海外弄来的‘药童’……以及炼成的‘圣药’……经由漠北,贩往更西边……”
司马锐拳头紧握,骨节发出咯咯轻响。拐卖孩童,炼制邪药,贩运西域!这“真元”教,果然是无恶不作!
“阿史那祜……乌洛兰部……”司马锐记住了这个名字。乌洛兰部是漠北东部一个实力中等的部族,近年来与大燕关系尚可,没想到其贵族竟与邪教勾结。
他知道从胡四这里再难榨出更有价值的东西,挥挥手,让人将其带下严加看押,日后或许还有用。
走出临时充作行辕的军堡房间,寒风扑面,天色已经大亮。雪后初霁,阳光照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但司马锐心中,却没有丝毫晴朗。
“陛下,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暗卫统领上前禀报。
司马锐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北方的旷野。真的“玄真子”(清风子)和携带“珍宝”西去的“黑蛟”尚未落网,与邪教勾结的漠北贵族阿史那祜也还在逍遥,但京城方向传来的消息,让他意识到,真正的风暴中心,或许就在那座他离开不久的皇城。
“回京!”他勒转马头,一马当先,朝着南方,疾驰而去。身后,精锐的禁军和暗卫紧紧跟随,马蹄踏碎冰雪,扬起漫天雪尘。
就在司马锐踏上归途的同时,京城,御花园东北角的梅林。
第三株老梅树下,惊蛰悄无声息地出现,如同融入了树影之中。她谨慎地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后,才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只珍珠耳坠,塞进树干上一个不起眼的、被积雪半掩的树洞里。做完这一切,她身形一闪,再次消失不见。
约莫半个时辰后,慕容雪在紫苏和林嬷嬷的陪伴下,以赏雪观梅为由,来到了梅林。她看似随意地漫步,最终停在了第三株老梅前,欣赏着枝头凌寒绽放的红梅。
紫苏和林嬷嬷在一旁低声说着话,挡住了可能的视线。慕容雪借着拂去花瓣上积雪的动作,手指极快地在树洞中一探,指尖触到了那微凉的珍珠。她不动声色地将耳坠攥入掌心,藏于袖中。
回到椒房殿,慕容雪屏退左右,只留林嬷嬷。她展开手心,里面除了那只珍珠耳坠,还有一卷紧紧卷起的、比小指还细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惊蛰以极小却清晰的字体写下的密报:
“目标太监姓孙,人称孙老顺,隶属内务府营造司,负责西六宫及御花园部分区域的日常巡检与杂务,入宫四十二年,平日寡言木讷。其于寅时三刻返回下处(西华门外太监聚居的‘安乐巷’丙字号院七房),未有异常。尾随之‘惊霜’回报,孙老顺回房后,约两刻钟,其院中飞出一只灰色信鸽,往西南方向而去。惊霜已追踪信鸽,暂无后续。另,奴婢暗查营造司档册,孙老顺于三十五年前,曾因‘手脚勤快,略通文墨’,被调往已故李太妃宫中负责花木维护三年,其时崔金桂(崔嬷嬷)正为李太妃身边得力宫女。二者或有旧。已着人密切监视孙老顺及其居所。慈云庵方面,裕亲王加派了人手,暂无动静。葫芦之事,已按渠道急报北疆。”
慕容雪看完,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却翻腾不已。
孙老顺!李太妃旧宫人!果然与崔嬷嬷有旧!那赤金葫芦,出现在御花园废井边,而孙老顺恰好负责那片区域的巡检,这绝非巧合。看来,崔嬷嬷在宫中经营多年,果然布下了不止一颗棋子。这孙老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竟是个能驯养信鸽、传递消息的暗桩!信鸽飞往西南方向……是去“慈云庵”吗?还是另有接应点?
“李太妃……崔嬷嬷……孙老顺……赤金葫芦……”慕容雪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浮现。三十年前李太妃与“清风子”邪丹旧事,崔嬷嬷参与其中;三十五年孙老顺曾在李太妃宫中当差,与崔嬷嬷相识;如今崔嬷嬷失踪,孙老顺暗中活动,传递邪教信物……这绝非孤立事件,而是一张跨越了三十多年的阴谋之网!李太妃当年得到的那尊“金身小佛”,是否也是“真元”邪教之物?那位妃嫔的离奇自尽,是否也与邪术有关?
“嬷嬷,”慕容雪对林嬷嬷道,“你查三十年前旧事时,重点查那位投井妃嫔,与李太妃、与崔嬷嬷,是否有什么关联。还有,查一查当年经手处理那妃嫔后事、以及调查其死因的都有哪些人。”
“是,娘娘。”林嬷嬷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肃然应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禀,说是裕亲王派人送来了一些南边新贡的时鲜果子,给皇后娘娘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