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回家(1 / 2)

江风卷着残秋的凉意,掠过江陵城头的雉堞时,曹仁正按着腰间的佩剑,目送曹操的大军缓缓北行。两万将士肃立城下,玄甲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们是曹操留下镇守这荆南要地的屏障,城楼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为北归的队伍送行。而北行的大军中,没有喧嚣的战鼓,没有凯旋的欢腾,只有漫天的素缟,如白雪覆压着队列,将深秋的萧瑟渲染到了极致。

队伍最前方的几辆马车,被沉重的灵柩压得车轮碾过路面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将士们的心上。那里面安放着的,是曹操的长子曹昂,以及他的妻子丁静宜。

随行的将士们腰间都系着一尺宽的白布,衣甲之上未染半点征尘,却覆着洗不净的哀戚。队伍中段,一支格外引人注目的队伍缓缓前行,那是斩棘营的女卫们。她们同样身着素镐,长发用白绸束起,不同于其他将士的是,每个人手中都抱着一方黑漆牌位,牌位上的鎏金字迹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她们骑在骏马上,身姿挺拔如松,却难掩眼底的悲恸,马蹄轻踏,与灵柩马车的声响交织,在旷野中谱成一曲悲歌。

这支北归的大军,已经在官道上跋涉了半月。从江陵到邺城,千里路程,风霜染白了将士们的眉梢,却磨不灭他们眼中的肃穆。

中军的一辆马车里,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风寒。曹子曦蜷缩在甄宓的怀里,眉头微蹙,即便在睡梦中,也难展愁容。连日来,她总是被噩梦纠缠,梦里全是赤壁火光中的厮杀,哥哥曹昂浴血奋战的身影,嫂嫂丁静宜绝望的呼喊,一次次将她从睡梦中惊醒,让她彻夜难眠。此刻,靠着甄宓温暖的怀抱,听着她平稳的心跳,她才总算寻得片刻安宁,沉沉睡去。

甄宓轻轻拍着曹子曦的胳膊,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呵护易碎的琉璃。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划过曹子曦略显苍白的脸颊,嘴里低声哼起了冀州故土的催眠曲。那曲调舒缓悠扬,带着江南水乡的温润,又夹杂着北方大地的厚重,一字一句,都饱含着她对曹子曦的疼惜。马车平稳地前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成了催眠曲最好的伴奏,甄宓低头看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眼底满是心疼,她抬手将曹子曦额前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心中默默祈祷,愿她能多睡片刻,暂时忘却那些伤痛。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顿,让曹子曦的眉头蹙得更紧,原本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那双眼眸中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水汽氤氲,片刻后才渐渐清明,映出甄宓担忧的脸庞。

“再睡会儿,”甄宓轻抚着她的脸庞,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只是马车稍微颠簸了一下,没什么事,待会有事我会叫醒你的。”

曹子曦侧过头,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向外面。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邺城高大的城墙轮廓,青灰色的城砖在日光下隐约可见。

“快到邺城了”,她轻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从甄宓的怀里坐起身,身上的素衣随着动作滑落肩头,露出纤细的脖颈。甄宓连忙伸手为她整理衣服,将她头上系着的白布重新调整好,确保没有歪斜。那白布是为哥哥嫂嫂戴的孝,此刻却像是千斤重担,压在曹子曦的心头。

曹子曦看着甄宓为自己整理衣物的模样,那双温柔的手总是能轻易安抚她躁动的心。她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甄宓的手,甄宓的手微凉,却很有力。“宓儿,”曹子曦的声音带着哽咽,“进城后,我可能很长时间都没办法见你了”

甄宓整理衣物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看着曹子曦泛红的眼眶,心中早已了然。邺城是曹家的核心之地,曹昂夫妇的灵柩入城,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而她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在这样的时刻,根本无法陪在她身边。

甄宓抬手抚上曹子曦的脸庞,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随后欺身上前,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那吻轻柔得像是羽毛拂过,一触即分,带着淡淡的馨香与无尽的温柔。“我理解,”甄宓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曦儿,记住还有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这句话像是一道暖流,涌入曹子曦的心田,却也让她积压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她心口一滞,猛地拉近甄宓,再次吻了上去。这一吻不再是轻柔的抚慰,而是带着压抑的悲伤、无尽的依赖与一丝霸道的占有。唇齿相依间,彼此的气息交织,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许久之后,两人才缓缓分开,彼此的气息都有些粗重,脸颊泛红。

“我会记一辈子的”,曹子曦凝视着甄宓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坚定无比。她说完,松开甄宓的手,拿起放在身旁的两块牌位。那牌位沉甸甸的,不仅是木材的重量,更是亲情的羁绊与责任的重量。她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抱在怀中,转身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车外的风更凉了,吹起她的素衣裙摆,猎猎作响。曹子曦站在马车旁,望着不远处曹操的马车,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过去。

此时,大军已经在邺城城外十里处停下,将士们勒住缰绳,马匹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低低的嘶鸣。曹子曦走到曹操的马车前,停下脚步,微微躬身道:“阿父,邺城快到了”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曹操走了下来。他一身玄色朝服,外面罩着素色的麻衣,原本挺拔的身形似乎有些佝偻,白发在秋风中格外显眼。

他望着邺城的方向,那双平日里总是充满威严与决断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畏惧。他的心中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曦,”曹操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你母亲……她该如何办?”

一向独断专权、杀伐果断的曹操,此刻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可以纵横天下,却唯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妻子丁夫人的质问。曹昂是丁夫人唯一的儿子,如今却战死沙场,魂归故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丁夫人交代,更不知道丁夫人能否承受住这沉重的打击。

曹子曦看着父亲疲惫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父亲心中的愧疚,也明白母亲的伤痛。她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得不像一个刚经历丧兄之痛的人:“阿父,该来的总会来的。阿母不是一般女子,她会撑住的”

曹操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听到女儿如此说,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片刻后,他再次睁开眼睛,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所有的复杂情绪都被他压在了心底,只剩下身为曹家主君的威严与决断。

一旁的夏侯惇早已牵来了两匹骏马,曹操翻身上马,动作虽不如往日矫健,却依旧沉稳。他对着夏侯惇吩咐道:“元让,安排一千士兵扶灵柩进城,其余将士直接带回军营休整,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夏侯惇抱拳领命,立刻转身安排副将传令下去。随后,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扶着曹操坐稳,确保他没有任何不适。

曹操骑在马上,低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曹子曦,目光中带着一丝疼惜:“阿曦,身体还好吧?待会进城,按礼制就不能坐马车了,需得骑马随行”

曹子曦点了点头,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她转身接过侍从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她将怀中的牌位紧紧护在身前,生怕有丝毫闪失。

曹操见她准备好了,抬起手中的马鞭,高声下令:“进城!”

一声令下,千余名扶灵的士兵立刻抬起灵柩,稳步向前走去。灵柩由粗壮的木杠抬起,上面覆盖着白色的锦缎,锦缎上绣着繁复的云纹,在秋风中轻轻飘动。

曹操与曹子曦骑着马,走在灵柩的前方,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夏侯惇则率领着其余将士,紧随其后,整个队伍肃穆无声,只有马蹄声、脚步声与灵柩移动的声响,在旷野中回荡。

邺城的城门楼上,守将正凭栏远眺,突然看到远处尘土飞扬,一支大军缓缓而来。待队伍走近,他才看清那漫天的素缟,心中顿时大惊失色。他不敢耽搁,立刻吩咐身旁的副将:“快,派人立刻去禀报二公子,就说主公亲率大军归来,全军素缟,情况有异!”

副将不敢怠慢,立刻骑马飞奔而去。守将则亲自下了城楼,下令大开城门,率领守城将士在城门两侧列队迎接。当曹操与曹子曦带着灵柩走近时,率领众将士单膝跪地,高声道:“末将恭迎主公归来!”

曹操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策马穿过城门。曹子曦紧随其后,目光平视前方,没有理会两侧跪拜的将士,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将哥哥嫂嫂平安带回曹家,让他们入土为安。

进城之后,沿途的百姓早已闻讯赶来,纷纷站在街道两侧。当他们看到那两口覆盖着白缎的灵柩时,都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曹昂公子仁厚爱民,在邺城百姓中威望极高,如今听闻他战死的噩耗,百姓们无不悲痛万分。他们纷纷跪倒在地,对着灵柩叩拜。有的老人泪流满面,口中喃喃自语,祈祷着曹昂公子一路走好;有的妇人抱着孩子,低声啜泣,为这位年轻的公子惋惜。

曹子曦骑在马上,听着耳边的哭声,心中的悲痛更甚。她微微低头,看着怀中的牌位,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她知道,此刻她不能哭,她是哥哥嫂嫂的引路人,必须保持镇定,将他们平安送到母亲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