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溪水般看似平静地流淌而过。
母亲几乎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打扫、照料庭院……
她总是默不作声地忙碌着，仿佛想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填补赵叔离开后留下的空缺，也减轻我肩上的重担。
每每看到她弯着腰擦拭地板，或是夜深了还在厨房为我们准备第二天的早餐食材，那日渐明显的倦容和偶尔捶打后腰的动作，都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心上，泛起绵密的内疚。
“妈，您别忙了，歇一会儿吧。这些等我回来做也行，您太辛苦了。”
我接过她手里的拖把，声音里充满了不忍。
母亲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朝我露出一个温柔却难掩疲惫的笑容：“不累，华华。妈做了一辈子家务，习惯了。倒是你，白天要操心店里的大小事，晚上回来还要管三个孩子的功课，检查他们的作业，给他们讲故事……你才是真的辛苦。妈能帮你多分担一点，心里才踏实。”
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和那双因长期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我的眼眶有些发热：“还好，妈，三个宝贝都很乖巧懂事，不怎么让我操心。”
“是啊，”母亲的目光望向正在客厅地毯上安静看绘本的三个小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不吵不闹，听话又聪明，真是难得的好孩子。跟你和荣荣小时候一样，也是这么乖乖巧巧的，让人省心……”
荣荣。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久违的涟漪。
我的亲弟弟，谢荣清。
那个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的小男孩，如今也早已经成家立业，娶了何志明的妹妹，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
我们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联系了，久到……我几乎快要习惯性地将他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
赵叔的离开，家庭的变故，让我下意识地缩进了自己的壳里，竟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弟弟。
他……知道我这里发生的一切吗？知道他的姐姐正在经历怎样的煎熬吗？
我犹豫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妈……好久没见到荣荣了。也不知道……他们那边，知不知道我家发生的这些事？”
母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估计还不知道吧。你弟弟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直肠子，藏不住话，眼里最揉不得沙子。他要是知道了何志明敢这么欺负你，扔下你和三个孩子不管，早就该冲上门来，非要揪着何志明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替你讨个公道了。还能等到现在都没一点动静？”
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
庆幸的是，至少不必立刻面对弟弟可能带来的又一场风波和质问；
失落的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血脉至亲却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对我的痛苦一无所知。
我轻轻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释然：“不知道也好。他知道了，除了跟着生气、着急，也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而且，他自己也有工作，有一家人要照顾，肯定也忙得不可开交，何必再让他为我操心。”
母亲沉默地点点头，眼神里交织着对儿子的理解和对女儿的心疼。
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孩子们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
清脆而急促的门铃声响骤然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打断了我和母亲之间这场带着些许伤感的闲聊。
这么早？会是谁？
我和母亲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充满了同样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经历了兰凤清晨闹上门的那一出，我们现在对任何不期而至的访客都心存警惕。
我们几乎是同时站起身，带着几分戒备，快步穿过客厅，走向院落。
隔着那道冰冷的黑色雕花大铁门，一个熟悉却又因为许久未见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身影，清晰地映入我们的眼帘。
阳光下，那个穿着挺括衬衫、身形挺拔、眉头却紧锁着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刚刚还在谈论的：我的弟弟，谢荣清。
他站在那里，脸上没有往常见面时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压抑着怒气的焦急。
他的目光穿透铁门的栏杆，直直地射向我们，仿佛带着千言万语，和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我的心猛地一跳，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刚刚才说他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出现了？而且是这样一副神色？
母亲显然也吓了一跳，脸上的血色褪去一些，她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荣清？你……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谢荣清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和母亲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关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焦灼。
“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是极力在控制着情绪，“开门。”
母亲犹豫了一下，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该来的总会来。我走上前，按下了大门的开门按钮。
铁门缓缓向两侧滑开。谢荣清一步就跨了进来，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甚至没顾得上像往常一样先和母亲寒暄，就直接站定在我面前，眉头拧得死紧。
“姐，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开门见山，语气急促而沉重，“何志明呢？他人在哪里？为什么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你们……说你们分开了？他还把三个孩子都扔给了你？这他妈是不是真的？！”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显然，他已经听到了一些消息，并且被彻底激怒了。
母亲吓得赶紧拉住他的胳膊：“荣清！你小点声！孩子们都在屋里呢！有什么话进去慢慢说！”
我也被他的怒火震得心头一紧，但更多的是一种酸涩。
看来，他还是知道了。我侧过身，低声道：“先进屋再说吧。”
谢荣清重重地喘了口气，像是强行把更多的质问咽了回去，跟着我们走进了客厅。
孩子们听到动静，都从绘本里抬起头，好奇地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脸色很难看的舅舅。
“舅舅！”嘉慧认出他，小声地叫了一句。
浩宇和浩轩也跟着怯生生地喊：“舅舅好。”
看到三个孩子，谢荣清脸上的戾气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柔软。
他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过去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嘉慧，浩宇，浩轩……都长这么高了……真乖，舅舅没事，你们继续看书。”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缓，但孩子们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不对，都乖乖地点点头，重新低下头，却不时偷偷抬眼瞄他。
把孩子们安抚好，谢荣清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跟着我和母亲走到餐厅那边，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怒火丝毫未减：“现在可以说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志明那个王八蛋到底做了什么？我要不是昨天在医院偶然碰到他们单位的人，听人嚼舌根，我还被蒙在鼓里！姐，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的连珠炮似的发问，带着一种被隐瞒的受伤感和对姐姐处境的极度担忧。
母亲叹了口气，眼圈又红了：“荣清，不是我们要瞒你，是……是事情太突然，也太……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我看着弟弟因为愤怒和担忧而发红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我知道，他是真的在乎我这个姐姐，才会急成这样。
“荣清，”我开口，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
“你先别急，坐下喝口水。事情……就是你听到的那样。何志明他……一个多月前就搬出去了。我们……应该算是分居了。”
尽管已经听到了风声，但亲耳从我这里得到确认，谢荣清还是像被重锤击打了一下，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脸色变得铁青。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是不是他在外面有人了？”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再次精准地剖开了那血淋淋的真相。
我闭上眼，艰难地点了点头。
“操！”谢荣清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餐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那边的三个孩子齐齐一抖。
“荣清！”母亲惊呼着去拉他。
他猛地甩开母亲的手，胸口剧烈起伏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怒火：“那个混蛋！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对你！对孩子们！他在哪？姐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我他妈去找他算账！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他说着就要往外冲，那架势，像是真的要去找何志明拼命。
“荣清！你冷静点！”
我急忙拦住他，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你找他有什么用？打他一顿就能让他回心转意吗？只会把事情闹得更难看！让孩子们更难堪！”
“难道就这么算了？”
谢荣清猛地转头瞪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就让他这么逍遥快活？让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受苦？姐！你咽得下这口气，我咽不下！”
“那你想怎么样？”我也提高了声音，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
“去打他？去闹？然后呢？让他更觉得离开我们是正确的选择？让所有人都来看我们的笑话吗？荣清，我不是忍气吞声，我是要为孩子们着想！他们不能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我的眼泪和话语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一些谢荣清的暴怒。
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眶和强忍的悲痛，又回头看了看那边被吓得不敢出声、睁着惊恐大眼睛望着我们的三个孩子，那股要拼命的狠劲终于一点点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心痛。
他颓然地后退两步，靠在墙上，抬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着，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哽咽：“姐……我就是……我就是替你难受……替孩子们难受……何志明那个王八蛋……他怎么就……”
他说不下去了。
母亲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
我知道，弟弟的愤怒和心痛，都是因为他爱我，爱这个家。
只是，生活给予的这道伤口，注定只能由我们自己，慢慢地、艰难地去愈合。
而家人的支持，应该是疗伤的药，而不是再次撕开伤口的刀。
餐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谢荣清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母亲低低的啜泣。
我站在弟弟面前，眼泪无声地滑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们必须冷静，必须为了孩子保持体面，哪怕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谢荣清捂着脸，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
他的眼睛通红，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靠在墙上，颓丧又愤怒。
“好，好……我不去找他……”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痛苦，
“我不去给你添乱，不给孩子们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