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或许是唯一的解药,又或许只是将痛苦沉淀得更加醇厚的催化剂。
对何志明而言,属于他的时间,仿佛停滞在了那个得知兰凤与宇辉“相处融洽”的下午。
他依旧在青禾书社。书社的生意在他的无心经营和林少莲的勉力支撑下,不温不火地维持着,像一台缺少了核心引擎却仍在惯性滑行的机器。
他变得更加沉默,烟抽得更凶,眼底的阴郁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曾经那个在商场上还能展现出几分魄力和圆滑的何志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魂不守舍、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空壳。
他不再去打听兰凤的任何消息,那无异于自虐。
但有些信息,还是会通过林少莲或其他一些不可避免的渠道,零星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比如,兰凤的工作室开始小有名气,她的一组以“痕迹与修复”为主题的陶艺作品,在一个颇具分量的本地艺术展上获得了关注。
比如,宇辉似乎成了那间工作室的常客,有人看到他们一起出现在艺术区的咖啡馆,交谈时兰凤的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的笑意。
再比如,兰凤似乎真的在尝试接受宇辉,两人开始像普通朋友一样约会,看展,散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上烙下新的烙印。
他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象那些画面,想象兰凤在另一个男人身边,重新展露笑颜,重新开始生活。
而那个男人,干净、体面、没有他那些龌龊不堪的过去。
这种想象,是比离婚本身更残酷的凌迟。
他开始在深夜,无法自控地驱车到城西艺术区的外围,远远地、像个卑劣的偷窥者一样,望着兰凤工作室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
有时,他能看到宇辉的车停在那里,有时,能看到两人并肩从工作室走出来,宇辉会细心地为她拉开车门,用手护住车顶。
那一刻,何志明会紧紧攥住方向盘,指关节捏得发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多想冲过去,将兰凤拉回自己身边,可他有什么资格?
他脚下是污秽的泥沼,而宇辉站在干净的土地上。
他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黑暗中窥视着别人的光明,然后被巨大的悔恨和自卑吞噬。
与此同时,兰凤与宇辉的关系,确实在一种缓慢而稳定的节奏中向前推进。
宇辉的耐心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他从不逾越,将“朋友”的界限把持得恰到好处。
他的陪伴是润物细无声的,一起看一场晦涩的实验电影,然后讨论其中的意象;
发现一家口味地道的私房菜馆,带她去品尝;
在她创作遇到瓶颈时,提供一些建筑或设计角度的启发,却绝不指手画脚。
他像是在用行动一点点向她证明,一段健康的关系可以是这样的:
平静,尊重,充满智性上的共鸣和生活里细小的惊喜,没有惊涛骇浪,没有不堪的负担。
兰凤的心防,在这种持续的、高质量的陪伴下,一点点瓦解。
她开始习惯生活里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和他在一起,她感到安心,不必伪装,不必担心被伤害,因为她知道,宇辉珍视她,包括她的过去和她的伤痕。
一次,在他们看完一个关于“记忆与城市”的摄影展后,沿着江边散步。
晚风习习,灯火阑珊。
宇辉看着江对岸的万家灯火,忽然轻声说:“兰凤,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没完全放下的事情。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真正准备好,愿意让一个人,更深入地走进你的生活。”
他的话语,像这晚风一样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兰凤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路灯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镜片后的眼神坦诚而温暖。
她沉默了片刻,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然后,她轻轻地、主动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这是一个微小却意义重大的动作。是她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回应了他的感情。
宇辉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温暖有力地回握住了她。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在江边慢慢地走着。
没有过多的言语,一种宁静而满足的氛围萦绕在他们之间。
兰凤知道,心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对过去的阴影也并非全然释怀。
但她愿意尝试,愿意给身边这个温柔而坚韧的男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而远处,阴影里,何志明坐在车内,远远看到了江边那牵手并肩的身影。
那一幕,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和残存的希望。
他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发出一声咆哮,疾驰而去,像是要逃离这令他绝望的现实。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她。
不是从离婚那天起,而是从这一刻,从她将手放入另一个男人掌心的这一刻。
他的救赎之路,走到了尽头,前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名为“失去”的黑暗。
而兰凤的新生,则在另一条平行的轨道上,伴随着温暖的牵手和江风,缓缓启程。
青禾书社的灯光,或许会继续亮着,但它曾经象征的爱情与救赎,已经彻底转移到了城西那间点着温暖灯火、弥漫着陶土气息的工作室里。
命运的轨迹,就此彻底分开,再难交汇。
日子在看似平行的轨道上静静流淌,转眼又是一年秋。
在城西的艺术区,兰凤的工作室真正成了她的“新生之地”。
她与宇辉的关系,如同经过文火慢炖的汤品,滋味逐渐醇厚。
没有惊天动地的宣言,一切都在日常中自然而然的发生。
宇辉兑现了他的承诺,给予兰凤最大的尊重和空间。
他们的约会常常就是在工作室里,他处理他的建筑图纸,她摆弄她的陶土,各做各的事,偶尔抬头交流一个眼神,或者分享一杯刚煮好的咖啡。
有时,他会带她去探访城市里那些被遗忘的角落,从建筑师的视角为她解读空间与记忆的关系;
有时,她会拉着他去逛材料市场,触摸不同质感的布料、石材,寻找创作的灵感。
他从不追问她的过去,也从不轻易许诺未来。
他只是稳稳地在她身边,用行动构建起一种令人安心的“在场感”。
兰凤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可以完全放松,可以脆弱,可以沉默,也可以兴致勃勃地讲述她的奇思妙想,而他会永远是那个最专注的倾听者和最理性的讨论者。
一次,兰凤尝试烧制一组大型的、带有金属镶嵌的陶器,在入窑前夜,因为一个计算失误,整个泥坯结构出现了崩塌的风险。
她看着几乎毁于一旦的心血,挫败感和焦虑瞬间淹没了她,几乎要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