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八十五岁那年春天,窗外的香樟树刚刚冒出嫩绿的新芽。
一个午后,他坐在惯常的藤椅上,望着院子里忙碌着给花草浇水的母亲,忽然用一种异常清晰又带着几分执拗的语气开口:
“湘湘,今年清明,我想回兴县老家一趟,去给爹娘和祖坟上炷香。”
母亲闻言,手里的洒水壶微微一颤,水珠溅湿了她的布鞋。
她转过身,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赞同:“兴祖,咱们都这个年纪了,兴县路远,长途奔波太劳累,你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了?还要连累华华和子豪,他们……他们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经得起这般折腾?”
父亲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母亲,望向遥远的天际,那里仿佛有故乡的云。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暮年悲凉与一丝执念:
“唉!湘湘啊,你算算,今生今世,我们还有几年能回去探亲访友,给祖宗磕个头?也许……这次就是最后一次了。我这心里头,总觉得必须回去看看,不然,不安生。”
母亲静默了,她看着父亲眼中那混合着恳求与决绝的光芒,所有劝阻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沉淀了一生的乡愁在暮年的总爆发。
她低下头,用围裙角擦了擦不知不觉涌出的泪花,不再说话。
我和子豪正坐在不远处看报纸,将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面面相觑,心中同时一紧。
是啊,我们都已年过花甲,父母更是风烛残年,长途跋涉的风险不言而喻。
但父亲那句“最后一次”像一根针,扎得我们心疼。
我们放下报纸,赶紧走上前去。
我蹲下身,握住父亲布满老年斑的手,那手有些凉。
我仰头看着他,语气尽可能轻松却坚定:“爸,您想回去,咱们就回去!别说这样的话,您和妈身体都还好着呢。路上累点怕什么,有我和子豪在呢!”
子豪也立刻接口,声音沉稳可靠:“是啊,爸,您别多想。咱们好好规划一下,不赶路,慢慢走。我这就去联系一辆舒服点的车,把路上休息的地方都安排好。您放心,肯定让您顺顺当当地回去,顺顺当当地回来。”
父亲看着我们,眼中的暮气被我们话语中的力量驱散了些许,泛起一丝微光,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成一句:
“……好,听你们的。”
母亲见我们态度如此,也稍稍安心,轻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紧锣密鼓又异常小心地筹备这次意义非凡的归乡祭祖之行。
子豪负责交通,他租用了一辆性能极佳、座椅如同沙发般舒适的高端商务车,确保路途平稳,并能随时停下来休息。
我则负责联络兴县老家的远房亲戚,请他们提前帮忙修缮一下祖坟,打扫老屋,准备好歇脚的地方。
我们反复推敲路线,规划在哪里中途休息,在哪里住宿,将原本半天就能开到的车程,拆分成两天,确保父母不会过度疲劳。
所有的细节,都围绕着“舒适、安全、从容”展开。
清明前两天,我们出发了。
车子行驶得极稳,父亲靠在柔软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又逐渐熟悉的风景,眼神专注,仿佛要将每一寸土地都刻进心里。
母亲则安静地陪在一旁,偶尔递上温水。
这一次的归乡,不再仅仅是扫墓,更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为了却夙愿、安抚灵魂的温情奔赴。
车轮滚滚,载着的是游子一生的乡愁,也是我们为人子女,在父母垂暮之年,所能给予的最深情的理解与最坚实的支撑。
车子驶下高速,转入通往兴县的省道,窗外的景致渐渐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
父亲原本有些昏昏欲睡,此刻却挺直了背脊,脸几乎要贴在车窗上,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他指着远处一片起起伏伏的丘陵,声音带着微颤:“看!那就是咱们兴县的地界了!那片山,跟我走的时候,模样没大变……”
母亲的脸上也流露出怀念的神色,轻声应和着。
我和子豪交换了一个眼神,既是欣慰,又暗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密切关注着父亲的状态。
路途被我们刻意拉长,中途在一个整洁的县城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上午,车子终于缓缓驶入了那个位于山坳里、更为熟悉的乡镇。
与记忆中的宁静落后不同,小镇也多了许多新楼房和店铺,显得有些陌生又熟悉。
父亲努力辨认着,时而准确地说出某个老店铺原先的位置,时而又对拔地而起的楼房感到茫然。
“变了……都变了……”
他喃喃自语,语气里有感慨,也有一丝物是人非的怅惘。
在老家族亲提前打扫好的老宅院门前下车时,父亲的手微微发抖。
那栋承载了他童年和青年时光的老屋,在周围新楼的映衬下,显得低矮而沧桑。
他拄着拐杖,站在斑驳的木门前,伸手抚摸那早已褪色的春联痕迹,久久没有动弹。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在他佝偻的背上,画面凝滞,仿佛一幅厚重的油画。
族亲们热情地迎出来,簇拥着我们。
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堂兄弟和他们的后辈,许多面孔对于父亲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大家用浓重的乡音寒暄着,回忆着陈年旧事,父亲的情绪明显高昂起来,话也多了,甚至露出了难得的、舒心的笑容。
下午,在几位堂侄的引领下,我们前往山上的祖坟。
山路崎岖,我们特意准备了轻便的轮椅,但父亲坚持要自己走一段。
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很吃力,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却又异常坚定。
我和子豪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
来到修缮一新的祖坟前,青石碑上,先祖的名字依稀可辨。
父亲挣脱我们的搀扶,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了下去。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山风掠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他没有像年轻时那样叩首如仪,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抵在带着青草味的泥土上,肩膀微微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