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父亲离开,母亲几乎不再参加任何户外活动。
也不再编织毛线,时常安静的侍弄花草和蔬菜瓜果。
她的世界,仿佛主动缩小到了这座院子和身边的亲人之间。
那双手,曾经灵巧地翻飞着毛线针,为父亲、为我们织就无数温暖。
如今只与泥土、叶茎和水流为伴,沉默里带着一种固执的专注。
我与子豪、荣清商议,为了让母亲不感到孤单,也为了让这份晚景多一些烟火气,我们索性将子豪的父母也接进了这栋不算小的别墅。
人多,气息就暖,琐碎的日常能冲淡许多悲伤。
周末,儿孙们如同归巢的雀鸟,从四面八方聚拢来。
别墅里顿时充满了孩子们的追逐笑闹、大人们的家长里短,厨房飘出熟悉的饭菜香,确实热闹非凡。
母亲在这种时候,脸上会浮现出浅浅的、满足的笑意。
她会提前准备好孩子们爱吃的点心,会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重孙辈在她腿边玩耍,目光慈和。
但那份热闹,似乎总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在她周身形成一圈安静的区域。
她身在其中,却又仿佛游离其外。
当夕阳西下,儿孙们散去,别墅重归宁静时,那份骤然空寂下来的感觉,会比以往更加分明。
有时候,在这样喧闹过后的深夜,我会独自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母亲白天侍弄过的那一小畦菜地,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一种深切的后悔会悄然攫住我的心——
后悔当初没有用那些被视为珍宝的“功德积分”,去为父亲换取哪怕多一年的寿命。
他应该陪伴母亲更长久一些的。
他们携手走过了几乎整个世纪的风雨,那份相依为命,早已超越了寻常的伴侣之情。
我总觉得,若父亲在,母亲眼里的那层薄膜或许会薄一些,她与世界连接的那根线,会更坚韧一些。
这个念头,像一根隐秘的刺,在我自以为已经平静的心底,时不时地扎一下。
直到一个午后,我帮母亲整理她卧室的衣柜,在衣柜最深处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布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未完成的毛线活——一只只有巴掌大的小袜子,织了一半,毛线是柔软的鹅黄色;
还有一条明显是男式围巾的开头,用的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深灰色毛线。
我捏着那柔软而冰凉的线团,瞬间明白了。
母亲不是不再编织,她是将那份无尽的思念与未尽的陪伴,一同织进了这些永远不会完成的作品里。
她停下,不是因为厌倦,而是因为那个最主要的穿着者已经不在了。
她将所有的精力转向花草蔬菜,是因为那些生命沉默,却能最直接地回应她的照料,春华秋实,是一种更朴素、更接近生命本源的语言。
我将布包依原样放好,轻轻合上抽屉。
心中那根名为“后悔”的刺,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拔除了。
我走到窗前,看见母亲正弯着腰,在菜地里给番茄苗搭架子。
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的动作缓慢却稳定。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
父亲用一场最后的归乡,完成了与根源的和解,安顿了自己的灵魂。
而母亲,正用她自己的方式,在与时间和孤独进行着一场静默的对话。
她不需要我们用喧嚣填满空间,也不需要我们用“功德”去改写过去。
她只是在消化,在适应,在用泥土的芬芳和植物的生长,来确认生命本身的延续。
陪伴的意义,或许不在于驱散她所有的静默,而在于尊重她的静默,并确保在她需要的时候,我们都在。
楼下传来孙辈们稚嫩的声音,喊着“太奶奶,来看我画的画!”
母亲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脸上带着那惯常的、浅而真实的笑容,应了一声,朝屋里走去。
别墅依然热闹。
而这份热闹之下,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思念与领悟,继续生活。
父亲的痕迹并未消失,它转化成了母亲指尖的泥土,我们心底的箴言,以及这个家族更加紧密的联结。
生命的来去,或许从来不由“积分”决定,但它所留下的爱与领悟,却比任何形式的寿命都更为绵长。
父亲离开一个月后的一个午后,阳光温煦,院子里母亲栽的菊花开得正盛。
门铃响起,我开门,看见兰凤站在门外,身边陪着一位清瘦的老人——赵叔。
我的心微微一滞。
赵叔穿着整洁的休闲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兰草。
他看见我,脸上露出温和又带些局促的笑容:“华华,我们……来看看你妈妈。”
我知道赵叔。
他是兰凤的爸爸,也是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旧相识。
我更知道,赵叔心里,一直装着我的母亲。
父亲在世时,他恪守着朋友的本分,疏淡而礼貌地保持着距离。
父亲走后,这份沉寂了几十年的情感,似乎随着那道阻隔的消失,而显露出小心翼翼的端倪。
他此生未再娶,缘由为何,我和兰凤心照不宣。
“快请进,赵叔,兰凤。”
我侧身让开,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自然。
母亲正坐在客厅靠窗的竹圈椅上——那把取代了父亲藤椅的新椅子。
她手里拿着一本旧相册,却没有翻开,只是望着窗外出神。
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来。
“阿姨。”兰凤快步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
赵叔落在后面几步,他站在客厅入口的光影里,像一株谨慎的、怕惊扰了什么的植物。
他先将那盆兰草轻轻放在门口的玄关柜上,然后才走向母亲,步伐很慢。
“湘湘,”他用了母亲的名字,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不常使用的郑重。
“听说你最近都在侍弄花草……这盆‘绿云’,我记得你以前是喜欢的,比较好养,给你带来,看看能不能添点生气。”
母亲的目光落在那盆兰草上,叶片碧绿修长,姿态优雅。
她沉默了几秒,那沉默短暂却仿佛被拉长,然后才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听不出波澜:
“谢谢你,老赵。费心了。”
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
那是一种经历过巨大失去后,对一切外来事物本能持有的、淡淡的疏离。
我招呼大家坐下,去沏茶。
眼角余光里,看到赵叔坐得笔直,双手规整地放在膝盖上,不像父亲那样,总会随意地靠在椅背里。
赵叔是军人,即便八十多岁了还在维持军人的风姿。
他找着一些安全的话题,说说最近的天气,说说社区里的新闻,偶尔提及一两句和父亲相处的旧事,语气里满是怀念与敬重。
母亲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时而落在赵叔带来的那盆兰草上,时而又飘向窗外,那片父亲曾经凝望过的、种着香樟树的方向。
兰凤努力地活跃着气氛,说着儿孙们的趣事。
我知道,她和赵叔此来,探望是真,那份暗藏了半生的关切,也是真。
前世的记忆碎片,在此刻悄然浮现。
那一世,父亲早早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