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介于根与叶之间,倾听着风从远方带来的故事,也承载着院子里新生长的、热闹的梦。
秋意渐深,香樟树的叶子边缘染上些许锈红,那盆“绿云”兰草在母亲的窗台下,又悄无声息地抽出了一支淡绿的花葶。
赵叔的来访,依旧保持着那份不令人负担的节奏,只是,带来的东西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不再只带与花草相关的物件。
有时是一包松软的老式鸡蛋糕,说是在城西那家快倒闭的老店买的。
“记得你以前说过,这家的味道正。”
有时是一把做工精致的木梳,理由是“看你在院子里梳头,风大,这把梳齿密,不伤头发。”
理由总是朴实,甚至有些笨拙,将那份深藏的关切包裹在寻常的日常里。
母亲接过东西,道谢,依旧没有太多言语。
但她会把鸡蛋糕拆开,分给我们尝尝;
那把木梳,也真的放在了她的床头柜上,替换了那把用了很多年的旧塑料梳子。
变化发生在一些极其细微的地方。
一个微雨的下午,赵叔来了,没带伞,肩头有些湿。
母亲看见,没说什么,转身去卫生间拿了一条干净的白毛巾递给他。
那不是客用的毛巾,是父亲生前喜欢用的、质地柔软的那种。
赵叔接过毛巾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擦着头发和肩膀。
还有一次,母亲在院子里修剪月季,手指不小心被花刺划了一道口子,沁出血珠。
正在一旁帮忙扶梯子的赵叔,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了过去。
母亲看着他递来的手帕,又看看自己渗血的手指,迟疑了一瞬,接了过来,轻轻按住了伤口。
那块手帕,后来被母亲洗净、熨平,叠好放在了一边。
她没有立刻归还,赵叔也仿佛忘了这回事。
真正让母亲脸上开始出现不同笑颜的,是小远。
赵叔似乎发现了母亲最柔软的那一处。
他来看母亲时,若有闲暇,会陪小远在院子里玩一会儿。
他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只是敷衍地看着,他是真的会蹲下来,用树枝在泥地上教小远画兴县老家的山,讲那些山里的、带着神话色彩的古老传说。
他的声音温和,故事曲折,不仅小远听得入迷,连在厨房忙碌的母亲,也会停下手中的活,倚在门边静静地听。
有一次,小远闹着要玩“骑大马”,子豪正要呵斥,赵叔却乐呵呵地,真的在铺了落叶的草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让小远骑在他背上,嘴里还模仿着马的嘶鸣。
母亲从屋里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秋日温暖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一老一少身上,赵叔花白的头发在光里微微颤动,小远笑得前仰后合。
母亲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嘴角一点点弯起。
最终,一个清晰而毫无负担的笑容,在她脸上漾开。
那不是面对儿孙热闹时礼节性的浅笑,也不是回忆往事时带着哀伤的苦笑,而是一种被眼前纯粹快乐所感染的、松弛而愉悦的笑。
她笑着,甚至抬起手,掩了一下嘴,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赵叔抬起头,正好捕捉到这个笑容。
他愣了一下,爬行的动作都停了,随即,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却无比宽慰的笑容。
从那以后,母亲的笑容似乎就变得容易了些。
她会因为赵叔和小远下棋时,被小远耍赖悔棋而无奈摇头失笑;
会在赵叔带来的新花种终于发芽时,指着那点嫩绿给他看,眼里带着小小的、分享的得意;
会在留他吃饭时,自然地说一句:“老赵,今天炖了你上次说喜欢的莲藕汤。”
她甚至开始重新拿起毛线针。
不是织那些未完成的小袜子或围巾,而是选了一种柔和的浅灰色,给赵叔织一副手套。
理由是:“看你冬天过来,手总是冰凉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赵叔接过那副还差几针才完成的手套半成品,手指微微有些发抖,他摩挲着那柔软的绒线,连说了几声:“好,好……谢谢,湘湘。”
时光流转,冬至那天,家里包饺子。
赵叔和兰凤也来了。
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擀皮的擀皮,包馅的包馅,笑语喧哗。
母亲和赵叔挨着坐,母亲熟练地捏着饺子花边,赵叔在一旁帮忙递皮子,偶尔低声交流一句关于馅料的咸淡。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白气氤氲,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容。
在这片温暖的喧嚣中,我看见母亲夹了一个饺子,自然然地放到了赵叔的碗里,轻声说:
“尝尝这个,是你喜欢的白菜馅。”
赵叔抬起头,隔着袅袅白雾望向母亲。
母亲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那种经过岁月沉淀后、温和而笃定的笑容,平静,却有着抚平一切褶皱的力量。
窗外,或许有寒风掠过,但屋子里,温暖如春。
那盆“绿云”兰草,在窗台上静默地绽放出细小的、鹅黄的花朵,幽香暗浮。
母亲的笑颜,如同这冬日里悄然绽放的兰,不张扬,却足以照亮一段静默的时光,温暖一个曾经浸满悲伤的角落。
她的根,依然深植于与父亲共同的过往。
但新的藤蔓,似乎也在尝试着,向着有光和温暖的方向,悄然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