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别墅里仿佛有了不同的流速。
于母亲,它是窗外缓慢移动的光影,是菜地里一茬又一茬作物的生长周期。
于我们这些儿女孙辈,它则是周末聚会的喧闹与平日的忙碌,是工作上永无止境的邮件与会议。
直到那个周末,十岁的小远,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不一样的涟漪。
大人们在客厅里聊着天,母亲在厨房准备水果。
小远完成了他的“家族史”作业——一张画着歪歪扭扭的大树,根系特别发达,旁边贴着太爷爷那封信的复印件的海报。
他得了“优”,兴奋劲儿过后,开始在屋子里进行他永不疲倦的“探险”。
他钻进了那间我们平日很少进入的储藏室。
过了一会儿,他费力地拖拽着一个蒙尘的大家伙,出现在客厅门口。
小脸涨得通红,带着发现宝藏的兴奋,大声宣布:“看我找到了什么!一艘太空船!”
我们循声望去,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那是父亲的藤椅。
岁月和父亲的体重,早已将藤条压出一种深沉的、油润的色泽,椅背和扶手处磨得发亮,甚至有些地方微微塌陷,精确地贴合着父亲坐卧的轮廓。
此刻,它被灰尘覆盖,像一个沉睡的、疲惫的巨兽,被小远天真地命名为“太空船”。
母亲端着果盘从厨房出来,看到那藤椅,脚步顿住了。
她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上面,复杂难言。
有猝不及防的刺痛,有深埋的怀念,或许,还有一丝被惊扰的不安。
子豪刚要起身去把椅子搬回去,呵斥小远的莽撞,母亲却轻轻摇了摇头。
她放下果盘,走到小远身边,没有去看我们任何人,只是蹲下身,与兴奋的小曾孙平视,声音异常温和:“小远,这不是太空船。”
“那是什么呀,太奶奶?”小远眨着大眼睛。
母亲伸出手,没有去拂灰尘,只是用指尖,极轻、极缓地,划过那磨得光滑的扶手,仿佛在触摸一段凝固的时光。
“这是……你太爷爷的椅子。”
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一个孩子能理解的词语,“是他看了很多很多云,做了很多很多梦的地方。”
“看云?做梦?”
小远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就像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一样吗?”
母亲的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成形的笑。
“有点像,但又不一样。他在这里,看的是院子外面的香樟树,想的是……很远很远的老家。”
她开始用最朴素的语言,讲述起来。
讲太爷爷如何年复一年坐在这把椅子上,看四季更迭。
讲他晚年如何固执地要回兴县,就像小远拼尽全力要完成一幅拼图。
讲那把椅子承载的重量,不是一个老人的体重,而是几乎一生的乡愁。
小远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太奶奶语气里的那种郑重。
他伸出小手,也学着奶奶的样子,摸了摸那冰凉的藤条。
“那它现在不做梦了吗?”他仰头问。
母亲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小远,与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在悄然松动。
“也许,”她轻声说,像是回答小远,又像是告诉自己,“它休息够了,可以看看新的东西了。”
她没有让我们把藤椅搬回储藏室。
第二天,阳光晴好。
母亲让我和子豪帮忙,将藤椅搬到院子里的香樟树下,仔细地擦洗。
清水冲去尘埃,露出了藤条本来的深褐色泽,那些被岁月磨出的光泽,在阳光下重新温润起来。
藤椅没有放回屋里,就留在了树下。
起初,母亲只是偶尔走过去,坐一小会儿,什么也不做,就是静静地坐着。
后来,她开始把没织完的毛线活拿到那里去做,把要择的菜端到那里去择。
再后来,小远和他的堂兄妹们发现了这个绝佳的“堡垒”,他们在椅子上爬上爬下,把它当作“海盗船”的指挥座,或是“森林城堡”的王位。
藤椅吱呀作响,那声音不再空寂,而是充满了孩童的生机。
它依旧承载着重量,只是那重量,从沉甸甸的乡愁与暮气,变成了阳光、风、孩童的笑语,以及母亲手中重新开始缓慢生长的毛线。
赵叔再来时,看到院子里的藤椅,微微愣了一下。
他没有问什么,只是在那天下午,陪着母亲在树下坐了很久,两人说的话依然不多。
但气氛,似乎比在客厅里时,更松弛了些。
深秋的风起来时,我们在藤椅上铺了厚厚的软垫。
母亲坐在上面,膝上盖着一条薄毯,手里是那织了一半的、鹅黄色的小袜子。
她偶尔抬头,看看头顶香樟树依旧浓密的叶子,又看看在身边跑来跑去的小远。
父亲那封关于“根”的信,被小远稚嫩地画进了家族树里;
他沉睡了许久的藤椅,如今成了孙辈嬉戏的“太空船”。
生命的传承,有时并非庄严肃穆的交接,而是在这不经意的瞬间,以最柔软的方式,完成了它的过渡。
根,深植于过往,沉默而坚韧。
而新叶,在旧的枝桠上,向着阳光,肆无忌惮地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