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廊下,拿起那本兰花养护书,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地阅读起来。
那盆“绿云”兰草,叶片上的水珠尚未完全蒸发,在霞光映照下,宛如一颗颗滚动的、七彩的玻璃珠子。
根,早已深植。
而藤蔓,在经历了这一场夏雨的洗礼后,似乎又悄悄地,向着阳光的方向,攀爬了一寸。
几场秋雨后,天空变得高远,云絮疏淡。
风里携了凉意,拂过香樟树已略显沉郁的叶片,带来远处若有若无的、新翻的泥土和成熟稻谷的气息。
那件深蓝色开衫,成了赵叔身上常见的装束。
他穿着它来,穿着它在院子里帮忙,穿着它坐在廊下和母亲说话。
那蓝色,洗过几次后,显得愈发柔和,像秋日雨后宁静的湖面,与他整个人融为一体,成为一种安稳的、不言自明的存在。
菜地里的热闹接近尾声。
番茄秧子显出疲态,最后几颗果子被母亲小心地摘了下来;
黄瓜藤也开始枯黄。
母亲着手清理这些残株,准备播种些耐寒的菠菜和香菜。
赵叔自然在一旁帮忙,用锄头将干枯的秧苗连根掘起,堆在一旁。
“这一季,算是过去了。”
母亲直起腰,看着略显空荡的菜畦,语气里没有惋惜,只有对自然节律的顺应。
“秋收冬藏,就是这样。”
赵叔停下动作,拄着锄头,望向母亲。
“等把这些收拾干净,我给你把地再深翻一遍,下点底肥,明年开春,地力才足。”
他的话很朴实,却勾勒出一个清晰可见的、共同的未来图景——明年的春天,这片土地将再次萌发新绿。
母亲听懂了这未尽的言外之意,她没有回应关于“明年”的话,只是点了点头,说:“那辛苦你了。”
清理出来的枯枝败叶在院子角落堆了一小堆。
母亲说,等晒干了,找个时间烧了,草木灰是极好的钾肥。
这天是周末,荣清带着小远过来。
小远看到那堆“柴火”,兴奋地跑来跑去。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空气清冷。
赵叔对母亲说:“这会儿没风,要不就把那堆枝叶烧了吧?看着也清爽。”
母亲看了看天色,同意了。
赵叔用火柴点燃了干燥的叶片,橘红色的火苗起初很小,怯生生的,随即蔓延开来,贪婪地舔舐着枯黄的藤蔓和枝叶,发出噼啪的轻响。
火光跳跃着,映亮了渐深的暮色,也映亮了站在不远处的母亲和赵叔的脸。
小远被荣清拉着,站在稍远的安全地方,看得目不转睛,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
火焰燃烧着,散发出一种干燥的、带着植物最后气息的独特香味,混着晚秋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是一种告别,也是一种净化。
母亲静静地看着那燃烧的火焰,看着火苗将那些曾经生机勃勃、开花结果的植株化为温暖的亮光和轻盈的灰烬。
她的脸庞在明暗交织的火光里,显得格外沉静。
过去的岁月,那些沉重的、黏着的思绪,仿佛也随着这火光,在一点点被焚毁,被剥离,只剩下最本质的、可供滋养未来的养分。
赵叔站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地方,目光也落在火焰上,但更多的注意力,似乎放在母亲那被火光勾勒出的、宁静的侧影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陪伴,像一堵可以遮蔽秋风的墙。
“太奶奶,火好看!”
小远忍不住喊道,打破了沉默。
母亲回过神,转头对曾孙笑了笑:“是啊,好看。”
火烧得很快,不久就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在夜色将临的院落里,像一只沉睡的眼睛,散发着持久的温热。
“等明天凉透了,把这些灰收起来,”
赵叔用铁锹拨了拨余烬,对母亲说,“存着,明年春天用。”
“嗯。”母亲应了一声。
她看着那堆余烬,又抬头看了看已然透出几颗疏星的天幕,深深吸了一口清冽中带着烟火气的空气,仿佛将一种新的力量吸入了胸臆。
几天后,赵叔果然带着锄头,将母亲那片小小的菜地深翻了一遍。
泥土被成块地翻起,在秋阳下曝晒,散发出原始而醇厚的气息。
他做得很仔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母亲给他端来一杯热茶,放在小茶几上。
“歇会儿吧,不着急这一天两天的。”她说。
赵叔停下来,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
他看着被翻整一新的土地,眼里有种满足的光。
“地翻好了,心里就踏实了。”
他说道,像是在说这片菜地,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片被精心打理过的土地,在秋日阳光下,显得异常温顺和肥沃,仿佛正沉睡着,孕育着来年无限的希望与生机。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弯腰,从旁边还未翻动的地里,拔起几棵侥幸留下来的、翠绿的小葱,准备拿回厨房做午饭的佐料。
当她直起身时,看见赵叔正望着她,目光相接,两人都微微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对过往一季丰收的满意,有对眼前劳作成果的欣慰,更有对那即将在寒冬后到来的、下一个春天的,平静而笃定的期待。
藤椅还放在廊下,只是上面多了一个母亲手缝的厚棉垫子。
那盆“绿云”兰草,被移到了室内向阳的窗台上,安然享受着秋日的暖阳。
一切都准备好了,准备迎接随之而来的、宁静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