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内一时间陷入了奇异的寂静,只剩下粟绾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窗外风雪似乎也变得温柔的簌簌声响。
路鸣泽离开了,带走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死亡的阴影,但也留下了满目疮痍和两颗饱经摧残、亟待抚慰的心。
粟绾紧紧抱着白霁霄,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血里。劫后余生的庆幸、目睹他为自己卑躬屈膝乃至濒死的巨大心痛、以及对他未来命运的深切恐惧,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她哭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浸湿了他刚刚愈合、尚且温热的胸膛。
“小白……小白……” 她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哽咽破碎,“我们……我们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仰视着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眸子,此刻盈满了水光和近乎卑微的祈求:
“放下吧……求求你了……放下复仇,放下仇恨,放下那万载的执念……放下所有的一切……”
她用力抓着他的衣襟,指节泛白,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
“我陪着你……我一直陪着你……无论多久,无论去哪里……”
“我只想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我们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好不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血泪般的恳切,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白霁霄的心上。她愿意抛弃一切——家族、身份、卑微的一切——只为了换取他的平安和远离纷争。
白霁霄低头看着粟绾哭得通红的小脸,看着粟绾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爱与绝望的祈求,心中那片被仇恨冰封了万年的荒原,终于彻底冰消雪融,涌出了温暖的泉流。他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极其轻微、却仿佛承载了万载风霜最终释然的微笑。
白霁霄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恢复了清澈与温和的黄金瞳,深深地、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
然而,这短暂的沉默,在情绪极度敏感的粟绾看来,却像是无声的拒绝。她眼中的希望之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被一种混杂着心痛、愤怒和决绝的灰暗所取代。
粟绾猛地松开了抓着他衣襟的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像是瞬间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站起身,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厉。
“好!好!白霁霄!你这个混蛋!” 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头,“既然你非要抱着你那该死的仇恨去死!行!我陪你!”
粟绾一把抓住白霁霄的手腕,用力想将他拉起来,“走!我们现在就去找老板!让他把我们俩都杀了!正好做一对苦命鸳鸯!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粟绾说着,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一丝自嘲和疯狂:
“反正……洞房也闹过了,虽然迷迷糊糊的……但好歹……也没什么遗憾了!走吧!”
她用力拉扯着他,一副真要立刻去找路鸣泽同归于尽的架势。
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白霁霄反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动作并不粗暴,甚至称得上轻柔,但那力量却不容抗拒。
他微微一用力,便将情绪激动、浑身紧绷的女孩重新拉回了自己的怀里。
粟绾撞进他温暖坚实的胸膛,愣了一下,挣扎着想要抬头质问,却感觉到白霁霄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白霁霄凑到粟绾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和难以言喻的温柔与释然,悄声说道:
“傻瓜……”
“再等等吧……”
“外面风雪大,让他……多冻一会儿。”
白霁霄顿了顿,感受着怀中女孩瞬间僵住的身体,将她搂得更紧,声音里带着一种卸下万钧重担后的轻松和平静:
“我已经……放下了。”
这句话,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抚平了粟绾所有的狂躁、绝望和不安。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白霁霄,看着他眼中那片不再被仇恨火焰灼烧、而是充满了平和与对她专注爱意的金色海洋。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伤,而是喜悦的、宣泄的泪水。她再次用力抱紧了他,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呜咽着,却不再是痛苦的哀鸣,而是充满了希望与幸福的颤音。
白霁霄也紧紧回抱着她,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怀中女孩真实的温度和全然的信赖。
殿外风雪依旧,殿内却春意渐生。那横亘万载的仇恨坚冰,终于在这一刻,被最纯粹的爱与牺牲,彻底融化。未来的路或许依旧未知,但至少此刻,他们拥有了彼此,以及……放下过往、重新开始的勇气。
宫殿外,风雪似乎比之前小了些,但寒意依旧刺骨。
路鸣泽独自坐在一截断裂的巨大廊柱上,那半块红瓤西瓜在他手中显得格外醒目。他慢条斯理地用银勺挖着瓜肉,送入嘴中,然后精准地吐出黑色的籽,动作优雅得与这荒芜的冰原格格不入。
路鸣泽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雪,传入那虽然关闭但已无真正阻隔的宫殿内,传入那对刚刚历经生死、互诉衷肠的男女耳中。
“万载之前的事情……呵,谁又真的能说得清楚,断得明白呢?”
“帝国的腐朽,贵族的堕落,万物生灵的挣扎求存……还有尼德霍格那日渐膨胀的野心……现在回过头去看,这些轰轰烈烈、足以载入史册的事情,说到底,也不过是……空谈而已。”
路鸣泽,又挖了一勺西瓜,却没有立刻吃,目光投向远方迷蒙的风雪,仿佛穿透了时间,看到了那片燃烧的古老大地。
“长老会里,难道就全是蝇营狗苟之辈吗?不乏有真心想要改革、力挽狂澜之人。祭司殿中,也并非都是麻木不仁的石头,不乏有像你一样,真心想要救苦救难、安抚生灵的信徒。甚至在那被后世唾骂的贵族阶层里……也并非全是铁石心肠,不乏有人散尽家财,只为了给治下的平民换来一线生机,一捧活命的粮食。”
路鸣泽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否定某种简单的二元对立。
“小白啊小白……”你和你的追随者们,一直指责我们兄弟俩不公平,指责我们冷漠旁观。可你是否想过……我们兄弟俩,或许一直……平等地‘看待’着每一个人?”
路鸣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疑问,仿佛这个问题也困扰了他很久。
“难道只有我们兄弟俩亲自下场,旗帜鲜明地支持一方,动用神明的力量彻底消灭另一方,将世界按照我们或者你们认为的‘正确’强行掰直……那才是最大的‘善’?才是唯一的‘公平’?”
路鸣泽没有等待回答,而是继续陈述着冰冷的事实,如同在翻阅一本早已落满尘埃的史书。
“你的反叛,成功了,却也失败了。”
“你成功撼动了黑王的统治根基,让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以绝对的权威掌控整个帝国。从这一点看,你达到了部分目的。”
“但你这‘近乎成功’的反叛,如同一剂最猛烈的催化剂,也越发催长了他内心深处对我们兄弟权柄的觊觎之心,滋长了他的狂妄与背叛的野心。最终导致了他后面……悍然向我们举起叛旗。”
路鸣泽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承认了某种默许。
“虽然,那场背叛……某种意义上,也是我们兄弟默许,甚至乐见其成的必然结果。但不可否认,这其中,有你点燃的导火索。”
他的话语将历史的因果链清晰地铺陈开来,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哪怕是最后,我们兄弟被尼德霍格推翻,神权陨落;哪怕是最后,尼德霍格他自己,也被后来者联合推翻,王座崩碎……但这一切动荡、战争、流血的代价是什么?是整个龙族的急剧衰弱,是无数文明的断档与湮灭。”
他话锋一转,并没有将这一切归咎于白霁霄。
“但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吗?”
“并不是。”
他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可以称之为“理解”的东西。
“你,白霁霄,只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在你脚下挣扎、哀嚎的平民而已。你选择了你认为正确的道路,哪怕那条路通往毁灭。”
“所以你看,一切都像这团风雪,混沌难明,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呢?”
最后,路鸣泽抛出了真正的意图,那不再是神明的俯视,而是带着某种平等意味的……邀请。
“现在,我向你抛出橄榄枝。”
“如果你愿意的话……和我们兄弟一起,尝试着……去铸造一个新世界。”
“这不是神的邀请,而是路鸣泽和路明非……我们兄弟俩的邀请。”
路鸣泽描绘了一个宏大的愿景,也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一个真正意义上,人龙共存的新世界。”
“一个不管是人还是龙,都可以凭借自身意愿活下去,免于无谓灾祸与压迫的新世界。”
路鸣泽也给出了拒绝的自由和最后的底线: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带着你的女孩,现在就离开。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你们想过的生活。”
“从此以后,我们之间,谁也不再欠谁的。旧账一笔勾销,恩怨两清。”
他的声音在最后,骤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决绝:
“但如果……你再有下一次,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那就是真正的,你死我活了。”
话音落下,路鸣泽不再言语,只是继续安静地吃着那半块似乎永远也吃不完的西瓜,坐在风雪中,等待着宫殿内的回应。是携手面对未知的未来,还是相忘于江湖,亦或是……再次成为不死不休的敌人?
选择的权力,第一次,真正交到了白霁霄的手中。
……
宫殿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白霁霄牵着粟绾的手,踏着满地的冰晶与尚未完全消散的元素余烬,走了出来。
外面的风雪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变得柔和了许多,只是依旧寒冷。
路鸣泽背对着他们,依旧坐在那截断柱上,小口吃着西瓜,仿佛对身后的动静漠不关心。
白霁霄停下脚步,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率先开口:
“拉塔托斯克……如果我想的没错,他应该……也是你的人吧?”
路鸣泽吃瓜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随意地承认:“没错,他的确是我最忠心的……狗腿子之一。”
“哦,对了,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他的人类身份,叫做粟侍。嗯,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粟侍,粟家的现任家主,也就是你未来的……大舅子。”
这个信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白霁霄和粟绾都微微一动。白霁霄是恍然与一丝被挚友“算计”的复杂,而粟绾则是确认了心中猜测,以及对哥哥参与其中的无奈,小白前面说药是哥哥下的,看起来确实不是骗她的。
路鸣泽甚至还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熟练地将一口巨大的黑锅甩给了自己那位忠心耿耿的下属:
“唉,说起这个我就来气!这王八蛋,为了完成任务,居然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算计!还给自家妹妹下药!真是畜生不如!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路鸣泽摇了摇头,仿佛无比痛心,随即又为自己开脱,“唉,没办法,我当时本体正处于恢复的关键期,实在没精力也没办法及时阻止他这混账行径啊……”
白霁霄,粟绾两人,听完这番话,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一脸“我信你个鬼”、“绝对是你这个王八蛋幕后主使甚至强迫人家干的”的无语和鄙夷。
白霁霄没有在那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问出了更关键的疑问,这也是他最后的顾虑:
“你就这么放我们俩走?人,我带走了。你就不怕我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翻脸不认账?或者……等我安置好绾绾之后,自己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暗处,继续搞我的‘事业’?”
路鸣泽闻言,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放在万载之前,就凭你刚才那些冒犯的举动和现在这怀疑的态度,你估计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你现在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得多亏了我那哥哥。”
“双子一体,互相影响。我影响着他,他……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至少现在,我没以前那么……嗜杀了。”
“更主要的是,我给拉塔托斯克一个面子,毕竟他跟了我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给绾绾一个面子,这丫头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
最后,路鸣泽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似乎都“始料未及”的感慨:
“更重要的是……我没想到,你们俩居然会真的陷进去。原本,我只是想用绾绾吊住你,这点我承认没错。或者,最多是通过一个女孩的牵挂,来减轻你潜在的威胁性。哪里知道……”
“你们俩……居然玩真的?既然如此,看在真爱的份上,我愿意给他们兄妹一个面子,放你们双宿双飞。”
粟绾虽然还在生自己老板的气,为他之前那些恶劣的戏弄和算计,但听到老板这番话,尤其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她还是分得清楚的。她赶紧轻轻拉了拉白霁霄的手,小声帮腔道:
“小白,要不然……你就考虑考虑?咱们老板……虽然性格恶劣了点,手段黑了点,说话气人了点……但他对自己人,其实还挺不错的,真的!不像你们以前龙族时代传说的那样……他护短,给钱也大方……”
白霁霄感受着手中传来的温度和女孩话语中的期盼与维护,他紧紧回握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眼神不再有丝毫犹豫和迷茫,变得异常坚定、清澈。他直视着路鸣泽的背影,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么,我加入你的组织。”
“……老板。”
这一次,轮到路鸣泽惊讶了。
他手里那块还没吃完的西瓜,“啪嗒”一声,直接掉在了雪地里,红色的瓜瓤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眼。他猛地转过身,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毫无掩饰地,用充满惊异和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白霁霄,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样。
“哦?” 路鸣泽挑了挑眉,脸上那惯有的戏谑和从容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兴趣和一丝不解,“这可一点都不像你白皇的风格啊?来来来,给老板说说理由,就当是……你的入职申请了。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一个宁折不弯的白色皇帝,选择了‘屈服’?”
白霁霄的神情十分坦然,他没有回避路鸣泽审视的目光,而是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紧紧依偎着他的粟绾,眼中充满了温柔与责任。他转回头,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理由很简单。”
“如果没有绾绾,你今天只是放我一个人走,我绝对会走,不会有半点犹豫。远离你们,一直是我所渴望的。”
白霁霄的话语一转,充满了现实的考量与深沉的爱意:
“但是,现在有了她。”
“我不知道,我该带她去过怎样的、东躲西藏的流浪生活?我更无法保证,那样的生活,以后就不会被麻烦主动找上门。”
“这个世界,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复杂。如果……如果再出现一个类似你这样的存在,或者更糟的情况,我又该怎么保护她?我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无所畏惧,但现在,我有了绝对不能失去的软肋。”
“而且,经过这次比武招亲和后续事件这么一搅动,就算我不带那三本《帝王本纪》走,外界、其他势力,也绝对会认为那三本书就在我的手里。怀璧其罪,我们将永无宁日。”
最后,白霁霄给出了最终的理由,一个完全基于“粟绾”的理由:
“我不想带着我喜欢的姑娘,出去亡命天涯,时刻活在提心吊胆之中。”
“我更愿意……给她一个安稳的、可以看得见未来的生活。”
“如果加入你,能换来这份‘安稳’,那么,我个人所谓的骄傲与坚持……都可以放下。”
他的入职申请,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宏大理想,只有一个男人,为了守护心爱之人所能做出的、最现实也最真诚的选择。
路鸣泽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惊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表情。他看了看白霁霄,又看了看因为他这番话而眼眶再次湿润、紧紧抱住他手臂的粟绾,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白霁霄没有再多言,他闭上双眼,强大的精神力如同涓涓细流,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缓缓探出。并非攻击,也非防御,而是凝聚成一份源自灵魂本质的邀约——一份平等、纯粹,以双方灵魂为基石缔结的契约。
路鸣泽感受到了这份精神的触碰,他同样闭上了眼睛。没有光芒万丈,没有天地异象,只有在这片静谧风雪中,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古老的灵魂,在精神的层面完成了最本质的共鸣与确认。
永不背弃,永不抛弃,永不背叛——
——直至最后。
契约的内容简单而绝对,约束着双方,直至时间的尽头。这不是主仆的枷锁,而是基于某种全新信任与共同目标的盟约。
缔结完成,白霁霄缓缓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阴霾与挣扎也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平静。
他想通了,正如路鸣泽所言,万载之前的恩怨纠葛,身处不同位置,各有各的不得已。
身为神明的双子有其超然的顾虑与规则,而身为尘世君主与大祭司的他,亦有其必须承担的责任与不得不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