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斯特端起那杯冰拿铁,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混合着咖啡的醇苦与牛奶的甜润滑入喉咙,稍稍平复了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放下杯子,烟灰簌簌落在水晶烟灰缸里,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此刻却仿佛有了不同分量的疑问:
“尊敬的……龙王阁下,”他刻意用了这个称谓,带着一丝试探与疏离,“或许,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哥哥——真正的庞贝·加图索,去了哪里?”
庞贝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怀念的意味。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对着弗罗斯特做了一个要烟的手势。
弗罗斯特怔了一下,随即从银质烟盒里又抽出一支香烟,递了过去,并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凑近庞贝。
庞贝微微侧头,将烟含在唇间,同时抬起另一只手,虚虚地拢在火苗旁,做了一个经典的、为对方点烟时遮挡并不存在的风的绅士手势。这个细微的、刻在加图索家族男性骨子里的习惯性动作,让弗罗斯特心头猛地一跳。
火苗窜起,点燃烟丝。庞贝那只“遮风”的手并未立刻收回,而是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在弗罗斯特拿着打火机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这是他们兄弟间一个极小的、表示“好了”的默契动作。
弗罗斯特清晰地感受到了手背上传来的、属于人类的、温暖的触感。那手掌的轮廓、温度,甚至某些细微的茧子位置,都与他记忆中的兄长毫无二致。这个人……没有被调包,没有顶着别人的皮囊。他就是庞贝·加图索,如假包换,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哥哥。
庞贝深深吸了一口烟,让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他没有直接回答弟弟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间,声音变得有些悠远,带着回忆的滤镜:
“还记得吗?弗罗斯特,”庞贝唤着弟弟的名字,语气是罕有的平和,“我们童年的时候。那时候,你可远不像现在这么精明,这么……心事重重。你呆呆的,愣愣的,还有点傻乎乎的,最主要的是,你特别害怕父亲。”
庞贝嘴角勾起一抹真切的笑意:“那时候我总带着你,想尽办法逃离家族那些繁文缛节的课业,还有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贵族礼仪课。我们才多大?七八岁而已吧?我八岁,你六岁?我们偷偷从书房溜走,翻过后院的矮墙,想去集市上看那些喷火的艺人和会跳舞的猴子。”
弗罗斯特听着,紧绷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些许,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哼”:“然后每次都会被那个眼尖得像鹰一样的管家捉回来。父亲震怒,你总是梗着脖子不说话。”
“是啊,”庞贝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柔和起来,“然后你呢?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你,会在我挨骂之前,先一步站出来,低着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说:‘父亲,是我拉着哥哥去的,是我好奇,是我的主意。’其实我也很好奇,你明明那么害怕父亲,为什么每一次还要主动接下黑锅。”
弗罗斯特听到这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早已释然的苦涩。
“哼,”他低声说,目光也落入了回忆的尘埃,“还不是因为父亲的偏爱。你是家族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是‘太阳王’再世。你逃课是‘天性跳脱,需要引导’,我逃课就是‘不成体统,缺乏教养’。你做什么,在父亲和那些元老眼里,最终都能被解释成‘有潜质’或‘年轻人的尝试’。而我?”
弗罗斯特顿了顿,却道出了童年时代深刻的不公与早早学会的生存智慧:“即便我不主动站出来背下黑锅,那口锅,最后也一定会以某种方式,扣到我头上。与其被动地承受责罚,不如我主动站出来。至少……在父亲眼里,这样我还能显得有点担当,像个加图索家的男人,而不是永远跟在你影子后面的、怯懦的次子。”
“真是早熟啊,还有一次,”庞贝的回忆闸门仿佛被彻底打开,眼神亮了起来,“我们大概十岁和八岁?对,我十,你八岁。我们实在受不了那个总是一板一眼、要求我们连用餐时手臂摆动幅度都要符合标准的礼仪老师。我偷偷从厨房弄来了胡椒粉和痒痒粉——天知道我当时从哪儿搞到的配方。”
弗罗斯特接口道,脸上也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们把混合粉末撒在了老师每次训话前必坐的那张高背椅的坐垫夹层里。结果那天下午,他刚坐下没多久,就开始不停地打喷嚏,脸色通红,然后浑身不自在似的扭动,最后几乎是跳着离开了房间,一边跑还一边挠后背。我们俩躲在窗帘后面,笑得差点断气。”
“后来事情败露,”庞贝摇头笑道,“又是你,主动承认是你‘不小心’把调味料打翻在了椅子上。为此你被罚抄了一百遍《加图索家训》。”
“还有更荒唐的。”弗罗斯特似乎也被勾起了谈兴,身体微微前倾,暂时忘却了窗外的火光和茶几上的手枪,“我们十一二岁的时候,刚刚开始对……嗯,对男女之事有那么一丁点模糊的好奇。我们俩躲在父亲那间不许我们进的藏书室里,偷偷翻看那些被列为‘不雅’的书籍,有马可波罗游记里对东方后宫含糊其辞的描述,更多的是那些粗制滥造的骑士小说,里面总有被邪恶巫女用神秘药剂迷惑的骑士……”
庞贝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对,就是那时候!我们两个傻小子,把小说当真了。尤其是读到那些关于‘令人快乐的魔药’、‘让淑女展露笑颜的秘方’时,简直像发现了新大陆。我们当时就觉得,家里那些女仆和来拜访的贵族小姐们,都太严肃了,需要‘快乐’一下。”
弗罗斯特忍着笑,接着说:“然后我们不知怎么的,听说家族庄园围墙外,那条偏僻小巷里新开了一家‘东方神奇店铺’,店主是个神秘的东方妇人。我们俩就认定了——她一定就是那种懂得配制神奇药剂的‘女巫’!”
“于是我们偷偷溜出去,找到了那家店。”庞贝接过话头,模仿着当年两个小男孩故作镇定的样子,“我们用攒下来的零花钱,磕磕巴巴地对那位老板娘说,要买‘能让人感到快乐和友好的药剂’。那位好心的华人老板娘,大概以为我们是哪个大户人家里,被派来给长辈买些‘助兴’东西的小厮,居然真的给了我们一小包用红纸包着的药粉,还神秘兮兮地笑着说:‘这个,绝对会让你们家的人快乐起来的。’”
兄弟俩对视一眼,同时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大笑,仿佛回到了那个懵懂又充满冒险精神的年纪。
笑了好一会儿,庞贝才擦擦眼角,继续讲述这个他们之间最荒谬也最亲密的秘密:“我们兴高采烈地拿着‘魔药’跑回家,躲进我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想试试效果。我拆开红纸,看着那褐色的粉末,正犹豫着要不要兑水喝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