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弯飞瀑水幕骤然暴涨,不再是丈许高,而是化作一道悬垂水帘,自他腰际垂落,直抵足下青砖。水幕澄澈,倒映的却非山道,而是——
一片翻涌的、泛着青铜锈色的混沌。
混沌之中,隐约可见无数破碎山影沉浮:昆仑雪岭崩塌一角,洞庭湖心裂开深渊,太行山脊寸寸断裂……山在溃散,山在哀鸣,山在……等待重铸。
水幕边缘,一行赤金古篆缓缓浮现,字字如血:
**山崩非天罚,乃契缺。**
**契缺非汝过,乃汝责。**
**责在肩,不在口;山在身,不在目。**
字迹浮现即散,如墨入水,可每一个字,都似烙印般烫进叶尘神魂。他喉结滚动,舌尖血气翻涌,却强行压下。不是不能咳,是不愿扰了这山道初行的静。
第六步。
云雾深处,忽有松香浮动。
不是寻常松脂味,是陈年松脂混着墨香、药香、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青铜器出土时的冷锈气。叶尘脚步微顿,鼻翼翕动。这气味……他闻过。七岁那年,祖父书房里,那方青玉砚台旁,总搁着一小块琥珀色松脂,燃起时,便是这般味道。祖父一边研墨,一边教他临摹《山经》残卷,墨迹未干,松香已满室,而窗外,松涛阵阵,如万马奔腾。
此刻,山道两侧松柏,枝干微震,松针簌簌,竟真如万马奔腾之音!
第七步。
臂上玉痕灼热至极,三重山势凸起如刀锋,皮肤几欲绽裂。可叶尘面色平静,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他右掌缓缓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向上,迎向山道尽头那片翻涌混沌。掌心皮肤之下,赤金铭文“承山契”三字再次浮凸,字字滚烫,字字泣血,字字如山岳倾轧!
就在此时——
“嗡!!!”
石碑赤金裂痕深处,低语再起!
不再是模糊嗡鸣,而是字字清晰,如凿如刻,如山崩地裂前最后一声闷雷:
**“承契者——”**
叶尘足下一顿。
**“可曾负山?”**
话音未落,石碑裂痕骤然迸射赤金光柱,直贯云霄!光柱之中,无数画面奔涌炸裂:祖父咳血握戒的手、银簪破空钉入咽喉的刹那、荒原风沙中少女素衣背影、昆仑雪崩时万兽奔逃、洞庭水底青铜巨门缓缓开启、太行断崖上,一道赤金锁链自地心刺出,锁链尽头,赫然系着一枚……与他指间神戒一模一样的上古神戒!
画面如潮,冲击神魂。
叶尘却闭上了眼。
不是退避,是内观。
识海之中,赤月山影疯狂旋转,三重山势奔涌交汇,最终在识海中央,凝成一座微缩山岳——山不高,却镇压八荒;势不险,却令万灵俯首;形不奇,却囊括昆仑雪、洞庭雾、太行岩三重气象。山岳之巅,一枚赤金古篆,静静悬浮:
**承。**
字成,识海轰鸣!
外界,叶尘双目陡然睁开。
瞳孔深处,赤月沉落,青白升腾,三重山影交叠旋转,山魂循环,生生不息。他左足,终于完全踏上第七块青玉石砖。
足落。
山道两侧,所有古松,同一时刻,新芽齐绽!
嫩叶尖端,赤金光点如心跳般明灭,连成一片,如星河初落人间。
云雾翻涌,亭台飞檐彻底显现——那是一座孤亭,无门无窗,四柱擎天,柱身刻满山纹,柱顶盘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浮雕,四象双目,皆望向叶尘。
叶尘抬头,目光与四象交汇。
没有威压,没有审视,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沉默。
他喉间血气早已平复,呼吸沉缓如地脉起伏,一步,踏进山道。
足落第八砖。
山风忽止。
云雾尽散。
整条山道,豁然开朗。
松柏森森,青白石砖温润如玉,远处石碑静默矗立,赤金裂痕如一道未愈的伤,也像一道等待被填满的契约。
而叶尘,已行至山道中段。
前方,再无阶梯,再无迷障,只有一条路,一条真正的、活着的、呼吸着的——山道。
他继续前行。
一步,两步,三步……
山道两侧,松针上的赤金新芽,随他步伐,次第亮起,如星火燎原,照亮前路,也照亮他自己。
山河初醒,静默即启程。
而他的名字,尚未刻上石碑。
但山,已认得他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