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后堂。
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和药香,驱散着连日的阴霾与血腥。然而,这难得的宁静却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破。
“咳咳…咳…” 陆明渊靠坐在宽大的官帽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淡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咳嗽都牵动胸腹间的隐痛,让他英挺的眉峰紧蹙。他手中捏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告示草稿,深潭般的眼眸专注地扫过每一个字,眼底深处是强行压下的疲惫和依旧盘踞的阴寒。九转还魂丹吊住了他的命,沈清漪的金针拔除了心脉大患,但深入骨髓的阴寒余毒,如同附骨之疽,仍需时日慢慢拔除。
“大人!您怎么又起来了!” 雷震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如同铁塔般杵在门口,铜铃大眼满是担忧和不赞同,“沈姑娘千叮咛万嘱咐,您必须静养!这些劳什子文书,交给张龙赵虎他们不行吗?” 他嗓门洪亮,震得窗纸都嗡嗡作响。
陆明渊放下告示,抬眸看了雷震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雷震后面的话自动消了音。雷震挠了挠头,只能把药碗重重放在旁边的茶几上,黑褐色的药汁晃荡着,散发出浓烈苦涩的气味。
“躺了三天,够了。” 陆明渊的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黑石村及周边村落,数千百姓翘首以盼真相。恐慌一日不平,民心一日不稳。玄阴邪教虽灭,余毒未尽,更需严防死灰复燃。这份告示,今日必须张贴出去。”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告示上几处关键:“此处,‘邪教玄阴,假借神名,暗投蛊毒,祸乱乡里’,点明元凶,破除‘天罚’谣言;此处,‘蛊毒可防可控,已得良医良方’,安民心,定大局;此处,‘凡检举邪教余孽、散播谣言者,查实有赏;凡私藏邪教物品、符水者,严惩不贷’,恩威并施,肃清余毒。遣词务必简明,让妇孺老幼皆能听懂。”
雷震虽然识字不多,但也明白这告示的分量。他瓮声瓮气地应道:“俺知道了!这就让书吏誊抄百份,张龙赵虎亲自带人去贴!保证让清河县犄角旮旯都看得见!”
“嗯。” 陆明渊微微颔首,端起那碗苦得令人皱眉的药汤,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液滚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也压下了翻涌的咳意。他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似乎能穿透院墙,看到那些饱受摧残的村落。“沈姑娘…那边如何?”
雷震立刻来了精神,脸上露出由衷的敬佩:“沈姑娘真是神了!昨天带着招募的十几个郎中和药童,天不亮就去了黑石村!听说那边临时搭起了好大的医棚!玲珑姑娘忙前忙后,脚不沾地!嘿,您猜怎么着?连柳家那位大小姐,居然也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打下手,帮忙分拣药材、熬煮药汤,虽然笨手笨脚,倒也没添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明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柳如眉?” 他低语一声,未置可否。目光再次落回那份告示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良医良方”四个字。
黑石村外,临时医棚区。
此地早已不复往日的死寂绝望。虽然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淡淡的药味和焚烧草木灰的气息,但人声鼎沸,带着劫后余生的忙碌与希望。几十顶简陋却厚实的油布棚子连成一片,形成一片临时的“医城”。棚子之间,架着十几口大锅,里面翻滚着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艾草、菖蒲、雄黄等混合的、驱邪防疫的浓烈气味。药童们穿梭其间,添柴加火,扇风控温,忙得满头大汗。
最大的主医棚内,气氛却异常肃穆而专注。
十几名被紧急招募来的本地郎中,围拢在一张简易的病床前,个个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盯着床前那位素衣女子。沈清漪褪去了几分往日的空谷幽兰般的疏离,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皓腕,神情专注而冷静。她正俯身,用一根特制的、头部嵌着细小强磁石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在一个中年汉子裸露的手臂上游走。
那汉子手臂皮肤下,几道细小的、如同红线般的凸起正在微微蠕动,正是尚未完全清除的残余铁性蛊虫!
“看仔细。” 沈清漪的声音清冷平稳,清晰地传入每一位郎中的耳中,“蛊虫畏磁,尤惧强磁。以磁石引之,使其躁动不安,汇聚于表。此时,看准位置…” 她手中的磁针精准地停在一个凸起最活跃的位置,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一股柔和的内力透过针尖传递!
“嗤!”
一声细微的轻响!只见那皮肤下的“红线”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之力吸住!紧接着,一根细如发丝、通体暗红、头部带着一点金属光泽的微小蛊虫,竟被那磁针硬生生从毛孔中“吸”了出来!它如同离水的蚂蟥,在针尖上扭曲挣扎了几下,便被沈清漪眼疾手快地投入旁边一个装满滚烫药液的陶罐中,瞬间化为乌有!
“妙!妙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激动地拍了下大腿,浑浊的老眼放光,“老朽行医半生,竟不知磁石有如此妙用!沈姑娘真乃神技!”
“此法看似简单,力道、时机、认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另一个中年郎中沉声道,看向沈清漪的目光充满敬服,“若非沈姑娘内力精纯,控针入微,恐难如此轻易引出。”
沈清漪直起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连续施术,对她尚未完全恢复的精力也是不小的负担。她接过玲珑及时递上的温热布巾,轻轻擦拭了一下额角,声音依旧平稳:“此法只适用于蛊虫潜伏较浅、或已受药物压制躁动者。对于深藏脏腑或蛰伏不动的,仍需以内服汤药为主,辅以金针渡穴,徐徐图之。诸位请看这位老丈…”
她移步到旁边一张病床前。床上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正是之前重症昏迷者之一。此刻虽已苏醒,但气息微弱,眼窝深陷,皮肤下仍隐隐透着一层不健康的青灰色。
“此乃蛊毒深侵,伤及脏腑元气。” 沈清漪一边为老者诊脉,一边对围拢过来的郎中进行教学,“脉象沉涩无力,舌苔灰腻。当以‘扶正祛邪’为要。我开一方,以黄芪、当归、熟地固本培元;辅以连翘、金银花、贯众清热解毒;再佐以少量桃仁、红花活血化瘀,疏通被蛊毒淤塞的细微经络。药量需根据体质虚实,循序渐进,不可猛浪。” 她语速清晰,将复杂的病理和药方拆解得条理分明。
“沈姑娘,” 一位年轻郎中虚心请教,“那后续防疫,水源、居所、衣物,当如何处置?我等恐村民懈怠,旧病复发。”
“问得好。” 沈清漪赞许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水源乃重中之重。我已命人在各村水源上游,每日定时投放以艾草、菖蒲、雄黄、石灰混合的药包,务必持续半月以上。村中所有水井,必须淘洗干净,井壁撒石灰消毒。居所…” 她指向棚外那些燃烧着药草的大锅,“每日熏蒸艾草、苍术、白芷等物,驱虫避秽。所有病患及接触者的衣物、被褥,必须用滚水煮过,在烈日下暴晒三日方可再用!此乃死令,务必向村民反复宣讲清楚,违者重罚!”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责任感。众郎中纷纷点头,用心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