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娘被严密转移到了县衙后宅最深处一间原本存放卷宗的小室。这里窗户窄小,仅容一猫通过,唯一的木门厚重结实,被雷震亲自带人用碗口粗的顶门杠死死抵住。室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将墙壁上堆积如山的卷宗阴影投射下来,如同无数窥伺的鬼影,更添几分阴森压抑。
徐三娘被安置在临时搬来的硬板床上,身上胡乱盖着一床薄被。她肥胖的身体裹在被子里,依旧控制不住地筛糠般抖动着,每一次抖动都带动着那张简陋的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她蜡黄的脸上涕泪未干,混合着下巴那道被骨针擦破、已经凝固的血痕,糊成一团,狼狈又可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如同沸腾的油锅,几乎要溢出来。她死死攥着身上那床薄被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七…七天…画皮娘子…剥皮…”她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如同梦呓般的咕哝,破碎的音节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沈清漪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安神汤,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她将药碗凑到徐三娘唇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喝了它。能安神定魄,祛除惊悸。”她看着徐三娘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补充道,“这里是县衙最深处,雷捕头亲自带人守在外面,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画皮娘子再厉害,也闯不进这铁桶阵。”
徐三娘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如同风中残烛。她抖抖索索地张开嘴,就着沈清漪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苦涩的药汁。药汁滚烫,烫得她直哆嗦,却依旧贪婪地吞咽着,仿佛这碗药真能驱散那如影随形的死亡阴影。
门外,雷震粗豪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蛮横力量:“徐三娘!你给老子听好了!安心待着!有老子这把刀在门口杵着,管他娘的是画皮还是画骨,敢来,老子就把他剁碎了喂狗!听见没有?!”
这声音如同定心丸,让徐三娘剧烈颤抖的身体稍稍平复了一些。她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药,长长地、带着浓重哭腔地抽噎了一声,眼神茫然地看着沈清漪:“沈…沈姑娘…我…我要是说了…陆大人…真能保我不死?真能…真能挡住那王府的杀手…还有…还有那索命的恶鬼?”
沈清漪放下空碗,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陆大人言出必践。你若真心悔过,吐露实情,便是戴罪立功。县衙虽非铜墙铁壁,但自有法度庇护无辜。至于王府杀手和那所谓的‘画皮娘子’…”她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只要他们敢来,自有国法刀兵伺候!”
“好…好…我说…”徐三娘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瘫软下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睛半睁半闭,药力似乎开始发挥作用,驱散着她紧绷的神经,也撬开了她死死守住的嘴,“萧…萧远山…他…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就是靖王爷养在清河县的一条恶犬!专门…专门替王爷干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
她的声音虚弱而断续,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春风楼…春风楼就是王爷在清河的一个钱袋子…一个…一个消息窝子…那些姑娘…那些可怜的姑娘…她们…她们伺候的客人…都是…都是萧远山和王爷指定的…有京里来的大官…有…有军械坊的管事…还有…还有那些跟边关做生意的商队头子…他们…他们在姑娘房里说的话…做的账…都会被记下来…交给萧远山…再…再送到王爷手里…”
沈清漪屏息凝神,指尖的银针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如同无声的刻录之笔。
“那七具…皮俑…”提到这个,徐三娘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惧和恶心,“是…是萧远山的主意!他说…他说这是最牢靠的账本!把那些收了王爷银子、替王爷办事的官员名字…用…用特殊的药水…刻在…刻在那些死了的、不听话的姑娘背上…再…再用金箔镶进刻痕里…这样…这样就算有人查…也…也只会以为是…是恶鬼剥皮索命…查不到王爷头上…”
“金箔是哪里来的?”沈清漪的声音如同冰线,切入徐三娘混乱的叙述。
“金箔…金箔…”徐三娘眼神涣散了一下,“是…是军械坊…是军械坊的人送来的…说是…说是前些年…边军阵亡将士…抚恤金的封装纸…没用完的…王爷说…废物利用…废物利用…”她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如同哭又像笑的声音。
“落日沙呢?”沈清漪追问,语速加快,“那西域奇毒,出现在老莫琴弦上的落日沙!也是王府的手笔?”
“落日沙…落日沙…”徐三娘浑浊的眼珠转动着,似乎在努力回忆一个极其遥远和恐怖的词汇,“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但老莫…老莫他…他不是自己换的弦!是…是王爷派来的使者…那个…那个穿靛蓝衣服、袖口绣金雀的…他…他有一次来听琴…趁老莫不在…他…他动过老莫的琴!对!就是他!他换的弦!还…还给了老莫一小包东西…说是…说是能让琴音更好听的西域松香…让老莫…每次弹那首索命的曲子前…抹一点在弦上…”
靛蓝衣服!金雀!使者!西域松香!
所有的碎片,被徐三娘这绝望的供述,死死地钉在了一起!
“那画皮娘子呢?”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她是谁?为何要杀你?”
“画皮娘子…画皮娘子…”徐三娘猛地打了个寒颤,眼中的恐惧瞬间达到顶点,声音也陡然变得尖利起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谁!但…但她恨我!她恨春风楼!她…她一定和那些被做成皮俑的姑娘有关!她…她是来报仇的!是恶鬼!是索命的恶鬼啊!王爷…王爷也怕她!萧远山就是被她…呃!”
徐三娘的话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那短暂的、因倾诉而浮现的红晕瞬间褪去,被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取代!她双手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嘴巴徒劳地大张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堵死的可怕抽气声!喉咙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蠕动、膨胀!
“徐三娘!”沈清漪脸色剧变,瞬间出手!三根银针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入徐三娘颈部的天突、廉泉、人迎三穴!
然而,这一次,银针仿佛刺入了朽木!徐三娘的身体只是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掐住脖子的双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指甲深深嵌入皮肉,抓出道道血痕!她的喉咙深处,那诡异的蠕动感越来越强,伴随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骨骼被强行挤压碎裂的“咯咯”声!
“呃——!”
一声短促到极致、却又凄厉绝望到极点的闷嚎从她喉咙深处挤出!紧接着——
“噗!”
一大口粘稠、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污血,如同喷泉般从徐三娘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这口血,比小六子吐出的更加浓稠,更加污秽,仿佛夹杂着破碎的内脏碎块!污血喷射的力量极大,溅满了床铺、墙壁,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沈清漪雪白的衣襟上!
徐三娘凸出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沈清漪,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濒临死亡的极致痛苦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绝望?她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掐住脖子的双手无力地滑落,露出咽喉处一个极其细微、却正在迅速变得青紫肿胀的针孔!
一根惨白、纤细、尾部雕刻着清晰“双环套锤”徽记的骨针,赫然钉在她的咽喉正中央!针身几乎完全没入肿胀的皮肉,只留下那狰狞的徽记暴露在外,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冰冷而嘲讽的光泽!
“骨针!”沈清漪瞳孔骤缩!她猛地扑到床边,手指闪电般探向徐三娘的颈侧动脉,触手一片死寂的冰冷!没有任何搏动!她的心猛地沉入冰窟!
“来人!”沈清漪厉声疾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
几乎在她呼喊的同时——
“砰!!!”
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碗口粗的顶门杠应声断裂!木屑纷飞中,雷震如同被激怒的狂狮,第一个冲了进来!他双目赤红如血,手中腰刀寒光四射,怒吼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怎么回事?!”
紧随其后的陆明渊,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他并未立刻冲入,冰冷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室内狼藉的景象:喷溅的污血、墙壁上狰狞的喷射状痕迹、软倒在血泊中、咽喉钉着骨针、死不瞑目的徐三娘…以及,站在床边、衣襟染血、脸色苍白却眼神冰冷如霜的沈清漪。
陆明渊的瞳孔,在触及那根钉在咽喉上的骨针针尾徽记时,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芒!深潭般的眼底,瞬间掀起了足以冻结灵魂的狂怒风暴!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如同万年寒冰,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到极致的平静。
“死了?”雷震冲到床边,看着徐三娘那惨烈的死状,尤其是咽喉上那根刺眼的骨针,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清漪,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嘶哑,“沈姑娘!这…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那针…哪来的?!”
“骨针封喉。”沈清漪的声音冰冷,如同冰玉相击,带着医者面对死亡的绝对冷静,却也压抑着怒火,“毒发只在瞬息之间。我甚至…来不及看清那针是如何出现的。”她看向陆明渊,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凝重和挫败,“门窗紧闭,守卫森严…除非…那刺客早已潜伏在室内!”
早已潜伏在室内?!
雷震和随后冲进来的玲珑闻言,皆是头皮一炸!两人立刻如临大敌,雷震腰刀横胸,玲珑手中银针寒光闪烁,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视着这间堆满卷宗、光线昏暗的小室每一个角落!空气瞬间紧绷如弦!
“不必找了。”陆明渊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终于迈步走了进来,靴子踩在地面粘稠的污血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的目光并未在那些可能藏人的卷宗阴影上停留,而是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徐三娘咽喉处那根惨白的骨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