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渊只觉得一股尖锐的冰寒从穴位猛地灌入,强行镇压住那股在经脉中疯狂肆虐的灼热洪流。翻腾的气血被强行锁住,但喉间的腥甜和脏腑的灼痛依旧猛烈。他一手死死撑住炕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手紧握着那两块终于拼合在一起的玉佩残片,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拼合的玉佩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血肉。
“余毒反噬!怒极攻心!”沈清漪的声音冷得像冰,“陆明渊!你想现在就死在这里吗?看看你手里的玉佩!看看炕上的孩子!你死了,谁替他们讨回公道?!”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陆明渊混乱的神智。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沈清漪,那目光中翻滚着滔天的恨意、刻骨的悲痛,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看到了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严厉斥责,也看到了那严厉之下,一丝因他吐血而骤然绷紧的凝重。
“咳…咳咳…”陆明渊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强行将涌到喉头的腥气压下去。他摊开紧握的左手,完整的螭龙佩静静地躺在掌心,断裂的纹路在烛光下紧密相嵌,散发着沉寂了十六年的悲怆与力量。
“张龙…”陆明渊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淬火般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拿着这玉佩!立刻!去找最好的画师临摹!不,你亲自去!拿着本官的手令,去县衙库房,找出所有记录在册的玉匠、当铺、古玩商!查!掘地三尺地查!这玉佩的来历、原主!十六年前,清河县,或者附近州府,有谁拥有过这样的螭龙佩!尤其是…军户、流放之人!”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大人!属下这就去!”张龙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和悲怆,不敢有丝毫怠慢,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枚拼合完整的玉佩,如同捧着千钧重担,转身如风般冲了出去。
吩咐完张龙,陆明渊的目光再次落回炕上。那孩子依旧昏迷着,小小的胸膛微弱地起伏,但比在冰窟时,气息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点。沈清漪正俯身,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沾取了一点孩子脚踝上那狰狞的“双环套锤”烙印边缘渗出的、带着乌黑血丝的脓液。她将沾取的脓液凑到鼻尖,极其细微地嗅了嗅,清冷的眉峰瞬间蹙紧。
“如何?”陆明渊强忍着经脉的刺痛,哑声问道。
沈清漪直起身,眼中寒光闪烁:“这烙毒…不单纯是《毒经·虐刑篇》里的配方!里面混杂了东西…一股极其隐晦的甜腥气,混在腐肉焦糊味里…和‘缠丝绕’的余毒气味…很像!”她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刺向陆明渊,“陆明渊,你当年中的‘缠丝绕’,除了蛊虫噬心,是否还有外伤烙毒?”
如同又一道闪电劈开迷雾!
陆明渊的瞳孔骤然收缩!深埋的记忆碎片被狠狠撬动!十六年前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父亲被如狼似虎的官差拖走…混乱中…一个蒙面人…滚烫的烙铁…带着诡异甜腥气的剧痛烙印在肩胛…随后才是那钻心蚀骨的蛊毒发作…
“有!”陆明渊的声音带着切齿的恨意,他猛地抬手,扯开自己肩头的衣襟!在靠近肩胛骨的位置,赫然是一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扭曲的圆形烙印疤痕!“这里!当年留下的!”
沈清漪一步上前,目光如电,仔细审视着陆明渊肩头那陈年的烙痕。她又迅速低头,比对着孩子脚踝上那焦黑流脓的新鲜烙印。虽然形状不同(一个是圆形,一个是双环套锤徽记),但那烙伤边缘的组织色泽、那脓液散发出的极其相似、混合着腐肉焦糊与诡异甜腥的气味…
“同源!”沈清漪斩钉截铁,清冷的脸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寒霜,“毒烙的配方核心,同出一脉!尤其是这隐性的‘缠丝绕’毒素!周家这烙印…是改良过的‘缠丝绕’外用酷刑!”
这个结论,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陆明渊的心脏!周家的虐童烙印,竟然和他当年所中的“缠丝绕”剧毒同源!这绝非巧合!父亲陆昭的冤案,自己当年被暗算的剧毒,与眼下清河县这骇人听闻的童工血案,被这一条毒线,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指向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源头——靖王!
“靖…王…”陆明渊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烈焰!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被命运嘲弄了十六年后,终于抓住仇敌咽喉的、带着血腥味的狂怒!他握着玉佩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复仇之火熊熊燃起,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的刹那——
“呜…爹…爹…”炕上,那个一直昏迷的孩子,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破碎的呓语。
这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像一道冰水,瞬间浇在陆明渊被仇恨灼烧的头顶。他猛地转头。
只见那孩子枯瘦的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在昏沉中无意识地挣扎着,嘴唇蠕动着,发出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音节:“…铁…好烫…周…周老爷…打铁…锤子…好重…好疼…”
“周老爷打铁!”这呓语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陆明渊的心上!这正是之前在地窖救出的另一个痴儿口中反复念叨的片段!指向周家那隐藏在枯井下的罪恶锻铁密室!
“铁锤…”陆明渊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孩子呓语中的关键!锤子!周扒皮惯用的刑具!也是“双环套锤”徽记的核心!
他猛地看向孩子刚刚松开、露出玉佩碎片的小手,一个念头瞬间成形!
“清漪!”陆明渊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孩子…他是否…亲眼见过…甚至…接触过…周扒皮行刑时所用的…铁锤?”
沈清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立刻再次俯身,动作快得惊人,两根金针精准地刺入孩子头顶和耳后的穴位。这一次,她的指尖凝聚了更强的内息,小心翼翼地渡入,试图在护住孩子脆弱心脉的同时,最大限度地刺激他混乱的记忆深处。
“孩子…别怕…告诉我…”沈清漪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看到的那把打铁的锤子…是不是…很沉…很黑…上面…是不是…刻着…花纹?”她一边引导,一边用眼神示意陆明渊拿出证物——之前从周家锻铁密室起获的、作为罪证之一、带着“丙字贰壹陆”编号的那把沉重铁锤。
陆明渊立刻从旁边衙役捧着的证物箱中,取出了那把沾染着“落日沙”残毒、编号狰狞的沉重铁锤。他屏住呼吸,将锤头靠近孩子的视线范围。
沈清漪的金针渡穴似乎起了作用。孩子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痛苦地快速转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呓语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黑…大…锤子…烫…周老爷…拿…砸…铁…红红的…上面…有…有圈圈…套着…还有…亮亮的…小星星…闪…”
“圈圈套着”对应“双环套锤”徽记!“亮亮的小星星”?陆明渊和沈清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周扒皮行刑的铁锤上,除了编号,并未发现其他特殊标记!
“小星星…在…在哪?”沈清漪立刻追问,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错过的紧迫。
“…锤子…把…把手上…圆的…亮亮的…像…像…”孩子的呓语断断续续,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混乱和痛苦,小脸皱成一团,身体也开始轻微地抽搐起来。
“够了!”沈清漪果断撤回金针,指尖迅速在孩子胸口几处穴位拂过,强行稳住他即将崩溃的气息。她额角的汗珠已经汇成细流滑落,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锤子把手…亮亮的圆点…”陆明渊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瞬间落回手中那把沉重铁锤的木柄上!那木柄因为长期使用和汗渍浸润,早已变得油亮乌黑。他凑近烛火,手指在粗糙的木柄上细细摩挲、审视。火光跳跃,木柄上除了磨损的痕迹和几个不规则的木结,似乎并无异常。
突然!在靠近锤头末端、木柄与铁质锤颈结合部的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凹陷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极其偶然地,在陆明渊变换角度的瞬间,刺了一下他的眼睛!
陆明渊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用手指用力抠向那处凹陷!
“喀…”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一块粘附在木柄凹坑里的、薄薄的、近乎与油黑木柄融为一体的黑色油泥被抠了下来!
油泥之下,赫然露出一个米粒大小、深深嵌入木柄的金属圆点!那圆点在烛光下,闪烁着内敛却异常坚硬的、白金般的光泽!
“白金铆钉?!”陆明渊失声低呼!这绝非寻常铁匠铺会用之物!这种材质、这种隐秘的镶嵌方式…一股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背!
“呜哇——!”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从西厢方向传来!是雷震所在的静室!
紧接着是赵虎变了调的嘶吼:“沈姑娘!快!雷头他…他不行了!”
沈清漪脸色剧变!
陆明渊握着铁锤的手猛地一紧,嵌着白金圆点的木柄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穿透济春堂摇曳的烛火与弥漫的药雾,刺向哭声传来的黑暗雨夜。
雷震命在顷刻。
冰封的孩子刚刚抢回半口气。
完整的龙纹佩还带着父亲的血温与孩子的冰寒,在他心中灼烫。
而锤柄上这粒隐秘的白金铆钉,如同黑夜中骤然闪现的毒蛇之瞳,冷冷地指向更深的、更致命的谜团。
冰冷的夜雨敲打着窗棂,烛火猛地一跳,将陆明渊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蓄势待发的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