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渊书房里那场因父亲遗书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最终被强行按捺下去,留下的却是一片更深沉、更压抑的死寂。仇恨如同炽热的岩浆在冰层下奔涌,而理智的寒冰必须将其死死封住。雷震被玲珑硬拽着去处理方才砸门框时崩裂的伤口,他魁梧的背影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硬弓,每一步踏在地上都沉重无比,仅存的右拳紧握,指缝间甚至渗出了暗红的血珠,滴落在冰冷的地面,留下几点刺目的印记。
书房内,只剩下陆明渊和沈清漪。空气里还残留着雷震狂暴的怒意和陆明渊身上散发出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冰冷杀机。沈清漪默默地将那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血书,用一方新的素白丝帕仔细包裹好,连同那枚承载着血泪的残破龙纹佩,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凉。
“明渊,”她抬起眼,看向依旧僵立在窗边、背影挺直如标枪的陆明渊。月光勾勒出他玄色衣袍冷硬的轮廓,却照不进他周身弥漫的那片浓重阴影。“你体内的‘缠丝绕’余毒,方才情绪激荡之下,恐有反复。还有雷震的断臂,新伤叠旧伤,若再强撑下去,恐有废掉之虞。”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死寂中响起,带着医者不容置疑的冷静判断,“此仇必报,然欲行远路,先固根基。靖王盘踞多年,树大根深,绝非一朝一夕可撼动。当务之急,是疗伤,是休整。”
陆明渊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线条冷峻如刀削斧凿,深潭般的眸子深处,那焚天的黑色火焰已被强行压制,只余下冰冷刺骨的寒潭,深不见底。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扫过沈清漪放在案上的血书与玉佩,最后落在自己微微有些发颤、指尖冰凉的手上。方才强压怒意与悲恸,气血翻腾之下,丹田处那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寒余毒,果然又蠢蠢欲动起来,丝丝缕缕的滞涩感沿着经脉蔓延。
“……好。”良久,一个沙哑的单字从他喉间挤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艰涩。
济春堂后院特意辟出的几间静室,成了临时的养伤之所。浓郁的药香混合着炭火的暖意,试图驱散连日来积压的疲惫与伤痛。
最东头那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金疮药和活血化瘀药酒混合的气味。雷震赤着上身坐在榻上,古铜色的皮肤上旧伤新疤纵横交错,如同记录着无数恶战的图腾。他那条断臂的伤口处,纱布已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片,显然是方才暴怒之下崩裂所致。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铁块,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在坚实的胸膛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感,仿佛胸腔里困着一头随时要破笼而出的怒兽。
“雷头儿!你能不能消停点!”玲珑端着一盆刚换的热水和干净纱布,气鼓鼓地走进来,小脸因为心疼和生气而涨红,“你再这么硬撑下去,这条胳膊真不要了?沈姑娘费了多大劲才给你续上的筋脉!你自己看看,又裂成这样!”她动作麻利地放下水盆,不由分说地就去拆那染血的纱布。
“嘶…”雷震倒抽一口冷气,不是疼的,是憋屈的。他猛地一扭头,避开玲珑的手,仅存的右臂肌肉虬结,声音闷得像滚雷:“别碰!老子没事!这点伤算个屁!想想陆大人…想想那些孩子…老子恨不能现在就…” “现在就冲去靖州送死是吧?”一个清泠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
沈清漪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整齐排列着几根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金针,还有几个小巧的白玉药瓶。她走到榻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雷震崩裂的伤口和那张因压抑愤怒而扭曲的脸。“雷捕头,你若真想为陆大人、为那些枉死的孩子做点什么,就先把你的胳膊保住。”她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人心的透彻和不容置疑的冷静,“没有完好的臂膀,你如何挥刀?如何护住你想要护住的人?莽夫之勇,除了白白断送自己,让亲者痛仇者快,于大局何益?”
雷震赤红的眼睛瞪着沈清漪,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头被困住的暴怒公牛。他想反驳,想怒吼,可对上沈清漪那双清冷澄澈、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的眼睛,看着她手中那几根代表着救死扶伤、也代表着绝对掌控的金针,满腔的狂怒竟像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憋闷。他猛地低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那只完好的右手狠狠砸在身下的硬木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算是默认。
沈清漪不再多言。她示意玲珑按住雷震的肩膀,自己则净了手,取过一根最长的金针。指尖捻动,针尖在灯火下闪过一道微芒。她凝神静气,出手如电,精准地刺入雷震断臂伤口上方几处要穴!动作快得只留下几道残影。紧接着,又是几根稍短的金针落下,封住周围气血奔涌的脉络。
“呃!”雷震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强烈的酸麻胀痛感瞬间从针处扩散开来,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啃噬筋肉骨髓,原本因怒火而灼热发烫的断臂伤口处,那火辣辣的剧痛竟奇异地被这股酸麻感压制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沉重的、几乎失去知觉的麻痹感。他绷紧如铁的肌肉,在这金针导引之下,竟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松弛下来。
沈清漪这才开始处理崩裂的伤口。她动作轻柔却极其利落,清理血污,敷上特制的、带着浓郁清凉气息的黑色药膏,再用干净柔软的棉布重新包扎固定。整个过程,雷震只是闭着眼,紧咬着牙,额上青筋跳动,硬是没再吭一声。只是那紧握的右拳,指节依旧惨白。
“药膏两个时辰一换。金针需留足一个时辰,不可妄动。”沈清漪收好工具,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怒火伤肝,亦损筋骨。雷捕头,静心。”
西侧静室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门窗紧闭,炭火烧得很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陆明渊盘膝坐在榻上,只着素白中衣。他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周身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气,连带着他身周的空气都仿佛比别处更冷几分。他闭着眼,正在强行运转内力,试图压制丹田内蠢蠢欲动的阴寒余毒。那“缠丝绕”的余孽如同跗骨之蛆,平时蛰伏,一旦情绪剧烈波动或内力损耗过大,便会立刻反扑,侵蚀经脉。
门被轻轻推开,沈清漪走了进来,带来一股清冽的药香。她手中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汤,墨汁般浓黑,散发着极其浓郁、甚至有些刺鼻的苦涩气味。
“药好了。”沈清漪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目光落在陆明渊苍白的脸上和微微颤抖的指尖,“‘缠丝绕’阴毒刁钻,最忌心绪激荡,气血逆冲。你方才心绪起伏过大,引动余毒。强行压制,只会事倍功半。”
陆明渊缓缓睁开眼,深潭般的眸子里带着强行压制后的疲惫和一丝难以驱散的冰冷戾气。“无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喝药。”沈清漪将药碗递到他面前,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以毒烙残留的‘蝎吻’毒性为引,结合卷二十《毒经》残篇中记载的几味至阳至刚的辅药,重新调整的方子。以毒攻毒,虽险,却是目前压制你体内余毒最有效之法。配合金针疏导,或可拔除大半根须。”
陆明渊没有犹豫,接过那碗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汤,眉头都未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药汁入喉,如同吞下了一团滚烫的岩浆,灼烧感瞬间从喉咙蔓延至胸腹,紧接着,一股霸道的热流猛地撞入丹田,与盘踞其中的阴寒毒气轰然对撞!
“唔…”陆明渊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异样的潮红,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立刻闭目凝神,全力引导那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体内冲撞、撕扯。
沈清漪早已准备好。就在陆明渊饮下药汤的瞬间,她已捻起数根金针,出手如风!针尖带着一丝温润的内力,精准无比地刺入他胸前、背后几处关键大穴。针落之处,或如冰泉注入,缓解那霸烈药力带来的灼痛;或如暖流疏导,引导两股力量在可控的经脉路径内激烈交锋,而非肆意破坏。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陆明渊的身体如同战场,时而滚烫如火炭,时而冰冷如寒玉。汗水浸透了他的中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紧咬着牙关,牙根甚至渗出了血丝,却始终一声不吭,唯有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额角暴跳的青筋,昭示着他正承受着何等剧烈的痛苦。
沈清漪守在一旁,清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指尖随时准备落下新的金针,调整疏导的方向和力度。她的鬓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长时间的专注和内力消耗,对她亦是极大的负担。
不知过了多久,陆明渊体内那冰与火的狂暴冲撞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他潮红的脸色缓缓褪去,呼吸也从急促紊乱变得悠长而深沉,只是眉宇间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阴郁。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的黑色火焰似乎被强行压制得更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
“感觉如何?”沈清漪收回金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