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乡的局势在陈远的铁腕下,如同被强行压下的火山,表面暂时恢复了秩序,但地下的熔岩依旧在奔涌。陈远那份措辞强硬、近乎摊牌的《赣西防务疏》送出后,如同在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巨石,回响迟迟未至,反而带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寂静,比直接的申饬更让人不安。
打破这寂静的,是一封来自京城、通过顾恺之加密渠道传来的密信。信中的内容,让陈远在初春的寒意中,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冰冷。
信并非关于他的奏疏,而是传递了一个看似与他无关,实则关系重大的消息:朝廷为重振满洲八旗武备,尤其为巩固日益重要的东南海防(实为制衡湘淮势力),有意选派一批“忠勇可靠、通晓洋务”的年轻满洲将领,委以重任。而遴选条件之一,便是“家世清白,根基稳固”,隐晦地指向了与权贵联姻,以确保忠诚。
几乎同时,郭嵩焘的信也到了。这位老于世故的巡抚,在信中不再绕弯子,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与直白:
“参将,京中风云变幻,非我等外臣所能尽窥。然有消息称,有满洲亲贵,甚为欣赏参将之才具,尤其闻参将致力于新式军械,更生延揽之心。或有‘强强联合’之议,意在为旗人新军物色一位既懂兵、又通洋务的掌舵之人。此乃一步登天之阶,然其中牵扯之深,非比寻常。望参将慎思,早做打算。切切。”
“强强联合”、“延揽之心”、“一步登天之阶”……这些词语,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剖开了那层朦胧的窗户纸。
政治联姻。
这个词,终于不再是模糊的阴影,而是化作了具体而冰冷的现实,带着京城的寒意,扑面而来。对方看中的,是他陈远练兵、造械的能力,是他这块刚刚打磨出锋芒的“利刃”,想要将他这“汉刃”,纳入“旗鞘”之中,既用之,亦控之。
陈远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与巨大压力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陈远,立志再造中华,岂能甘心成为满洲亲贵巩固权位、制衡汉臣的工具?岂能靠裙带关系,去换取那所谓的“前程”?
然而,拒绝的代价是什么?他几乎可以预见。那将不仅是失去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更可能意味着被贴上“不识抬举”、“其心可诛”的标签,引来满洲亲贵集团的集体敌视与打压。届时,淮系的攻讦、朝廷的猜忌,将如同找到突破口一般,汹涌而至。他这看似稳固的赣南根基,在真正的帝国权力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栖霞谷,想起了杨芷幽。若他此刻身侧已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或许还能以此为借口推脱一二。可他与芷幽的关系,是绝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这份他视若珍宝的情感,在此刻,竟成了他应对这场政治风暴时,一个无法言说的软肋。
“芷幽……”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歉疚与无力感。他该如何向她解释这即将到来的、他可能无法抗拒的风暴?
而在栖霞谷,杨芷幽也正经历着内心的煎熬。身体的反应越来越明显,她不得不尽量减少在众人面前露面,将更多事务交给赵老根。独处时,她常常抚着小腹,感受着那份日益清晰的胎动,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
她给陈远的那封带着隐语的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任何特别的回应。她不知道是他未能读懂,还是前线局势紧张,他无暇他顾,亦或是……他读懂了,却不知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