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兴邦”被正式写入《寒川宪章》,定为万世不移之国本,这标志着寒川的发展路径得到了最高层面的法理确认,举国上下为之振奋。鹰嘴崖大捷的余威与国策定鼎的荣光交织在一起,寒川主城内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一种开创盛世的蓬勃朝气。朝堂之上,以往关于发展路径的争论似乎已尘埃落定,群臣奏对间,言必称“格物”,行必循“标准”,一套基于科技理性的官僚语言和办事流程,逐渐成为新的常态。
工造总局内,机床轰鸣,新的生产定额不断被刷新;格致学院中,学子埋首,学术报告与实验数据日渐丰厚;各州郡的官道上,标准化的驿车往返奔驰,传递着政令与商机。一切看起来都在既定的、高效的轨道上顺利运行,寒川这艘巨轮,似乎正乘着科技之帆,驶向一片光明而确定的未来。
然而,在这表面的一片欣欣向荣之下,一种新的、更为隐蔽的危机,开始悄然滋生。这种危机,并非源于外部的威胁或内部的反对,而是恰恰源于体系自身成功运转所带来的“路径依赖”与“创新惰性”。
一日,林牧之微服巡视麒麟工业区最新扩建的“精工二坊”。坊内秩序井然,工匠们熟练地操作着标准化机床,生产出的零件尺寸精准,几乎一模一样。工坊主事自豪地向林牧之汇报,生产效率比旧式工坊提升了三倍有余,良品率极高。林牧之初时甚慰,但当他随意拿起一个刚加工好的齿轮,询问一名年轻工匠可否尝试改进一下齿形以提升传动效率时,那工匠却面露难色,恭敬却呆板地回答:“回陛下,此齿轮规格乃工造司颁下的‘甲字三号标准图’所定,尺寸、齿形皆有定规,擅自改动,恐不合规制,影响互换。”
林牧之默然,又转向另一位正在绘制图纸的匠师,问其对于现有“破军铳”的击发机构有无新的设想。那匠师思索片刻,答道:“陛下,现行机构经多次优化,已极为可靠。禽公曾有训示,‘标准既定,重在执行,维护其稳定性乃第一要务’。标新立异,恐引入未知风险。”
接连几位工匠、甚至低阶技术官员的回答,都透露出一种对现有标准和流程的高度遵从,以及对“偏离常规”的谨慎甚至回避。他们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齿轮,高效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却似乎失去了跳出框架、进行颠覆性思考的冲动与勇气。
与此同时,在格致学院的年度学术评议中,也出现了令人深思的现象。学子们的论文大多是对现有理论的细致验证或在已知框架下的微小改进,论证严谨,数据翔实,显示出极好的基本功。然而,像当年墨翟提出“地圆说”假说、或林棠挑战低压蒸汽机范式那样大胆甚至看似离经叛道的原创性设想,却寥寥无几。学术评审也更倾向于选择那些逻辑严密、结论稳妥的课题,对于高风险、高不确定性的探索性研究,资助申请往往更难通过。
甚至在内阁讨论未来十年规划时,各部门提出的方案,也多是在现有基础上的“优化”与“增量”,例如将“破军铳”射程再提升一成,将磺胺产量提高两成,将官道里程延伸五百里。鲜有提出像当年从零开始研发“雷火铳”或建立“格致学院”那样,具有开创性、能定义新赛道的宏大构想。
一种 “成熟体系”的疲态,开始隐隐浮现。高效的体系在提升执行力的同时,似乎也在无形中磨损着创新的锐气。人们习惯于在划定的跑道内奔跑,却忘了跑道之外的广阔天地,或许藏着更大的机遇。
这种变化,自然逃不过林牧之敏锐的洞察力。他没有在朝会上公开斥责,而是将禽滑略、华棠、墨翟、王玄策等几位核心重臣召至御花园的静心亭,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深谈。
林牧之没有直接点明问题,而是感慨道:“诸公,观我寒川今日之气象,政通人和,百工兴盛,朕心甚慰。此乃我等十余年心血之结晶。然,朕近日偶有所感,昔日我等创业维艰,每每面临绝境,却能于不可能处寻得生机,靠的是一股‘敢为天下先’的闯劲与孤勇。如今,条条框框已立,康庄大道已铺,反倒少见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了。是朕老了吗?还是这盛世,本该如此按部就班?”
几位老臣皆是智慧超群之辈,立刻领会了林牧之的深意。
禽滑略长叹一声,面露复杂之色:“陛下所虑极是。臣近日亦觉,工造司内,按图索骥者众,独辟蹊径者稀。标准化、流程化,确能保质量、提效率,然其无形之中,亦如筑起高墙,将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阻于门外。臣等当年赖以起家的‘野性’,似乎正被‘规矩’所驯服。 此非人之过,实乃体系成熟后,难以避免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