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崔明远岂肯就此作罢。他强笑一声,眼神闪烁,再次开口:“沛然兄果然大才!此诗意境高远,崔某佩服。不过……”他话锋一转,刻意拉长了语调,吸引回众人的注意力,“诗中‘访潇湘’之语,雄心可嘉。只是不知,兄台可曾真个领略过那潇湘二水汇流处的奇景?又可知晓,其地自古流传的‘云梦蜃楼’之说?若未亲见,终是隔了一层,可惜,可惜啊。”
此言一出,气氛微变。这是在质疑李沛然诗作的“真实性”和“底蕴”,暗示其或许只是书斋想象,缺乏实地感悟和更深入的民间文化支撑。这比单纯的指责辞藻,更为阴险。
一些本地文人也不禁点头,潇湘胜景与“云梦蜃楼”的传说,确实是当地人的骄傲,也是检验外人是否真懂楚文化的一个微妙标准。
李沛然心知,这是崔明远的二次发难,且切入角度更为刁钻。他若接不住,刚才那首诗带来的震撼便会大打折扣。
就在众人以为李沛然需要时间思索,甚至可能被问住时,他却忽然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恍然和毫不掩饰的讥诮。他目光清亮地看向崔明远,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崔兄不提,沛然倒险些忘了。多谢崔兄提醒这‘云梦蜃楼’之典。”
他微微一顿,环视众人,朗声道:“然则,崔兄可知,这‘蜃楼’之说,最早见于《史记·天官书》,所言乃‘海旁蜃气象楼台’,初指海市。将其与云梦大泽相连,乃是后世文人,因仰慕楚地云梦之浩瀚瑰奇,附会而来。且……”
李沛然目光倏地锐利起来,直刺崔明远:“屈原《九歌·湘夫人》中有‘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此间描绘的烟波浩渺、神灵缥缈之境,或许正是那‘云梦蜃楼’传说最初的文学雏形与精神源头。崔兄只提民间虚诞之说,却忘了屈子辞赋这般坚实的楚文化根基,岂不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了?”
他不仅瞬间点出“云梦蜃楼”传说来源与演变的谬误,更一举将其提升到屈原辞赋的崇高层面,指出其文化内核。这番引经据典、考据扎实的反驳,如同精准的一剑,瞬间刺穿了崔明远看似博学的伪装。
“这……”崔明远脸色由青转红,张口结舌,一时竟找不到话语反驳。他身边的友人更是下意识地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
李沛然却不给他喘息之机,趁势追击,语调转为昂扬:“况且,诗者,灵之所寄,神之所游也。心至则神至,何必拘泥于足是否至?我借青玉杖,踏波潇湘,心已神游八极,与屈子对话,同湘灵共泣。此中真意,岂是胶柱鼓瑟者所能解?”
这番话,更是站在了诗学理论的高度,阐发了创作的自由与精神超越,格局顿开,将崔明远钉死在了“胶柱鼓瑟”、“不懂诗家真意”的耻辱柱上。
满场再次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中,充满了对李沛然学识与机辩的震撼与钦佩。那位致仕翰林抚掌长叹:“妙哉!不仅诗佳,论更精辟!李公子于楚文化钻研之深,老夫亦感钦佩!”
这便是第二个,也是更强烈的爽点。预判并揭穿对手的知识漏洞,进行降维打击,从事实考据与诗学理论双重层面,彻底碾压,让对方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经此一役,李沛然在“洞庭秋咏”诗会上名声大噪。不仅诗作被争相传抄,他临场应变、渊博学识与犀利谈吐,更是成为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李沛然”这三个字,伴随着这首《洞庭秋吟》,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荆楚文坛传播开来。
许湘云看着他,眼中担忧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骄傲与柔情。她知道,她的沛然,今日终于亮出了锋锐的剑芒。
诗会结束后,李沛然与许湘云并肩立于岳阳楼栏杆旁,看暮色四合,渔火初上。湖风带着凉意吹拂衣袂。
“今日之后,你在荆楚文坛,算是真正立住脚跟了。”许湘云轻声道。
李沛然望着深邃的湖面,脸上并无太多得意,反而露出一丝凝重:“立住脚跟,也意味着成了众矢之的。崔明远此人,心胸狭隘,今日受此大辱,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许湘云点头:“我也正担心此事。他离去时,看你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就在这时,一个他们安排在楼下留意动静的小厮匆匆上来,低声禀报:“公子,许姑娘,小的方才看见,崔公子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在湖边与一个身着青衫、面生的外地文人密谈了许久。那人……看起来不像寻常书生,气息颇为冷峻。”
李沛然与许湘云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凛。
面生的外地文人?崔明远在此等时候,不去舔舐伤口,反而急着与人密会?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潜流,预示着刚刚取得的胜利之后,新的、未知的风波,或许正在悄然酝酿。那个青衫人是谁?崔明远又在谋划什么?
夜色中的洞庭湖,愈发显得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