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解释勉强过关。但那位老教师离开时,仍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您藏着秘密。
回家的车上,李楚辞抱着金奖杯,兴奋地说个不停。许湘云从后视镜里看着儿子红扑扑的脸,忽然问:“辞宝,你背诗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孩子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有。念到‘黄鹤楼’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站在很高的地方,没了。妈妈,那是想象吗?”
“是想象。”李沛然抢在妻子前面回答,“好的诗词就能让人产生身临其境的想象。”
但他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方向,轻轻捏紧了衣角。
深夜,等孩子睡熟后,夫妻俩在书房长谈。
“该急流勇退了。”许湘云泡了两杯恩施玉露,茶香袅袅,“沛然,这些年我们做得够多了。诗社上了正轨,基金会运转良好,‘荆楚诗教’已经推广到全省三百多所中小学。咱们该回归生活本身了。”
李沛然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黄鹤楼的夜灯光影。十年间,他们从文化风暴的中心,逐渐转向幕后的推动者。但“李白神秘弟子”的光环,仍时不时将他们推回聚光灯下。
“今天那位老教授的眼神,让我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开新书发布会时,台下那些质疑的目光。”他轻声说,“区别是,当年是怀疑我在编造,现在是怀疑我隐瞒了什么。”
“那就让他们怀疑吧。”许湘云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真相只属于我们。而且,我觉得历史本身也在保护这个秘密——你看那些陆续出土的文物,总在恰到好处地印证书中的细节,像是在补全某个时空的拼图。”
这话点醒了李沛然。是啊,这十年来,至少有七次考古发现与书中细节暗合。最初他们还提心吊胆,后来渐渐明白:两个时空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共振,他们的经历或许不是偶然,而是某种更大因果中的一环。
“好,我们隐退。”他做出决定,“基金会交给专业团队,诗社让年轻骨干接手。我们回东湖边那套老房子住,你种花,我钓鱼,教教辞宝真正的楚辞——不是课本上那些注释版,而是屈原当年在汨罗江边长啸时,想传达给后人的东西。”
许湘云笑了:“还得教他做热干面,我们湖南人也要传帮带嘛。”
气氛轻松起来。两人开始规划具体细节:下个月办完手头最后一个项目交接,就正式淡出公众视野;孩子转学到东湖附近的学校;把现在这套市中心大平层挂牌出售……
规划到一半,书房角落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两人同时转头。声音来自那个红木多宝阁——十年前请老匠人仿楚式样定做的,专门陈列从大唐带回的几件小物:一方李白的砚台复制品(真品捐给了省博)、一枚江夏城集市买的陶俑、还有那个装着玉珏的锦盒。
锦盒的盖子,自己弹开了一条缝。
李沛然的心脏骤然收紧。他一步步走过去,许湘云紧随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锦盒里,那枚曾带他们穿越千年的玉珏,正散发着极淡的柔光。不是灯光反射,而是从玉质内部透出的、温润如月晕的光泽。更奇异的是,玉身表面那些玄奥的纹路,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在缓缓流转。
“它……有十年没动过了。”许湘云的声音发颤。
自从回归现代那天起,这枚玉珏就沉寂如常物。他们做过检测,结果就是一块质地很好的古玉,没有任何辐射或磁场异常。两人甚至怀疑,穿越的能量已经耗尽,它变回了普通的文物。
李沛然深吸一口气,伸手触向玉珏。
指尖碰触的瞬间,一幅画面冲入脑海:
不是回忆,而是全新的景象——黄鹤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楼下江水滔滔,但江岸的轮廓与今不同。码头边停泊的木船形制,分明是唐代样式。而楼阁最高层,似乎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凭栏远眺……
画面持续了三秒,消散。
玉珏的光芒也随之熄灭,恢复成安静的青白色。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你看到了什么?”许湘云问。
“江夏城。”李沛然缓缓收回手,“天宝年间的江夏城。”
“我也看到了。”许湘云的声音很轻,“但还有点不一样……楼好像比记忆中的新一些,而且,我好像看见了我们。”
李沛然猛地看向她。
“栏杆边的两个人影,虽然模糊,但一个穿青衫,一个着杏黄裙……”许湘云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沛然,那不是我们当年离开时的样子。我们离开时是黄昏,这是清晨;我们站在中层,这是顶层;我那天穿的是碧色襦裙,不是杏黄色。”
一个令人战栗的猜想,同时在两人心中升起。
“如果,”李沛然一字一顿,“如果不是回忆的回放,而是……”
“而是预告。”许湘云接上他的话,“玉珏在预示某个未来的场景。”
窗外,远远传来长江轮船的汽笛声,悠长如岁月的叹息。书房墙上,那幅仿制的《江夏览胜图》在夜色中沉默,画中的唐代黄鹤楼,仿佛正隔着千年的时光,与窗外的现代楼阁遥相对望。
李沛然轻轻合上锦盒。但在盖子完全盖上之前,他看见玉珏的纹路中,有一道极细的金线一闪而逝,形如飞鹤。
十年前穿越前夜,玉珏上并没有这道金线。
“先睡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明天,我们去黄鹤楼看看。”
许湘云点点头,但两人都知道,今夜无人能眠。
孩子房里传来翻身的声音,还有梦呓般的呢喃,仔细听,竟是一句模糊的楚辞:“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那是《九歌·东君》中的句子。他们从未教过。
李沛然走到孩子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缝。月光洒在小床上,李楚辞睡得正香,嘴角带着笑,仿佛在做一个关于星空和诗歌的美梦。而他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本摊开的书——不是童书,而是李沛然书房里那套影印版《李太白全集》的第一卷。
书页正停在《庐山谣》那一页。
窗外,云层移开,一弯下弦月挂在黄鹤楼的飞檐上,清辉如水,仿佛在为某个即将重启的轮回,悄悄拉开序幕。
而锦盒中的玉珏,在彻底沉寂前,发出一声只有时空才能听见的、微不可察的共鸣。
如鹤唳,穿过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