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小船在南流江上又行驶了一日一夜。
越往南,气候越是湿润,江面也愈发开阔。两岸的山势逐渐平缓,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丘陵与水网,时而可见大片芦苇荡和零星的渔村。老周说,再往前就是桂州地界了,那里水道纵横,百里不同音,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
黄昏时分,天边堆起了铅灰色的云层,江风转凉,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要下雨了。”桑青葛抬头看天,眉头微皱,“这雨看样子不小,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老周指着前方江面一处岔口:“从那里拐进去,有个叫‘葫芦嘴’的河湾,能避风。再往前二十里,江心有片沙洲,叫‘三不管’,平日里没人敢去,但每逢初三、十八的夜里……”
他压低了声音:“会有‘鬼市’。”
“鬼市?”石猛好奇地问。
“就是见不得光的黑市。”胡枭解释道,“江南水网密布,朝廷管不过来,各地帮派、走私贩子、逃亡者就在江心沙洲或荒岛上交易。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见不得光的赃物,有违禁的兵甲火药,也有各路情报消息……鱼龙混杂,危险,但也可能找到需要的东西。”
巴图沉声道:“我们现在被多方追杀,去那种地方太冒险。”
“但也许能打听到靖安司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椋轻声道,“那些人冒充渔夫截杀官差,绝不是普通水匪能做的事。”
沈砺一直在闭目调息,此时睁开眼:“老周,那鬼市今晚有吗?”
老周掐指算了算:“今天……是腊月十八。有!”
“就去鬼市。”沈砺做出决定,“但要改变一下装扮。巴叔,你和石猛、老周留在船上,在葫芦嘴等我们。桑老、胡枭、阿椋随我上岸,我们扮成北地来的药材商人。”
桑青葛点头:“也好。赵大山伤势太重,船上需要有人守着。”
计议已定,小船拐入岔口,在葫芦嘴河湾停泊。沈砺四人换上老周从茅屋里搜来的粗布衣裳,脸上抹了些河泥,背起装样子用的草药包袱。巴图将巨刀藏在船舱夹层,石猛则分到一把短刃防身。
暮色四合时,雨果然落了下来。
先是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江面,激起无数涟漪,很快变成密密的雨幕,笼罩四野。江上起了雾,十丈外便看不真切。这天气对于潜入鬼市,倒是天然的掩护。
老周撑起另一条小舢板,载着沈砺四人,顺着一条隐蔽的水道,向江心划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前方雾气中隐约出现灯火。
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数十上百点灯火,星星点点地漂浮在江面上,如同鬼火。靠近些才看清,那是一片不大的江心沙洲,沙洲上搭着简陋的棚屋,更多的则是直接泊在浅水处的船只——乌篷船、渔船、甚至还有几条装饰华丽的花舫,船头船尾都挂着防风灯笼。
人影憧憧,但交谈声都压得很低,在夜雨声中更显诡异。
“就是这里了。”老周低声道,“几位爷小心,这里的规矩是‘只看货,不问来路;只听价,不报名号’。若有人盘问,就说是我老周的远房亲戚,来卖北地山参的。”
沈砺点头,率先踏上沙洲。
雨中的鬼市,别有一番景象。
沙洲中央的空地上,十几个摊位支着油布棚,摊主多是斗笠蓑衣打扮,看不清面目。卖的东西千奇百怪:有沾着泥土的青铜器,有成色诡异的金银锭,有泛黄的古籍,甚至还有几柄明显是军械制式的弩机,被草草遮盖着。
更多的交易在船上进行。几条大船的船舱里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讨价还价声、银钱碰撞声隐约可闻。江面上,不时有小船穿梭往来,载着蒙面的客人或货物。
沈砺四人混入人群中,看似随意走动,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听说了吗?靖安司在零陵的分舵,三天前被人端了。”一个卖皮货的摊主低声对邻摊道。
“何止零陵,桂州、梧州、贺州……江南西路十三处靖安司暗桩,这半个月被挑了七处!”邻摊是个卖药材的老者,声音沙哑,“动手的是‘水鬼帮’的人,但谁都清楚,水鬼帮背后……”
“嘘!不要命了!”皮货摊主急忙制止。
桑青葛与沈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凝重。靖安司在江南的力量,竟然在短短时间内遭到如此重创?这绝不是寻常江湖仇杀能做到的。继续往前走,在一个卖兵器的摊前,胡枭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盯着摊上的一把短刀,瞳孔微缩。那短刀的刀柄上,刻着一个浅浅的徽记——一轮黑月,月中有一道裂隙。
黑月教的兵器,竟然公然在鬼市上售卖?
摊主是个独眼汉子,见胡枭驻足,咧嘴笑道:“客官好眼力,这是西域传来的宝刀,吹毛断发,只要五十两。”
胡枭不动声色:“刀是不错,可惜沾了晦气。”
独眼汉子脸色微变,仔细打量胡枭,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沈砺等人,忽然压低声音:“几位……不是来买东西的吧?”
沈砺上前一步,将一块碎银放在摊上:“我们想买点消息。”
独眼汉子掂了掂银子,独眼中闪过狡黠的光:“那得看你们想知道什么。”
“水鬼帮最近在帮谁办事?”沈砺直接问道。
独眼汉子笑了:“这位爷,您这问题,值一百两。”
桑青葛又放下一锭银子。
独眼汉子迅速收起,凑近低声道:“水鬼帮是收了‘玄阴令’。但真正出钱的,是江对岸的那些人。”他指了指南岸方向,“靖安司这些年查得太紧,断了太多人的财路。有人要借江湖的手,把官府的爪子剁了。”
“南岸?”胡枭皱眉,“南岸是邕州地界,那里的土司……”
“不止土司。”独眼汉子声音更低了,“有从海上来的朋友,也有从南边山里出来的……这江南的水,要浑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官差来了!”有人低呼。
鬼市顿时一阵慌乱,摊主们迅速收起货物,船上的灯火接连熄灭。但很快人们发现,来的并不是官差,而是七八个黑衣劲装的汉子,簇拥着一顶青布小轿,直接来到沙洲中央。
轿帘掀开,走下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人,面白无须,眼神阴鸷。他一出现,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不少人低头退避。
“是‘鬼手’钱三爷。”独眼汉子脸色一变,“他是这鬼市的三位主事之一,心狠手辣,专做人口买卖……几位,我劝你们快走。”
但已经晚了。
钱三爷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落在沈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招了招手,身后一名黑衣汉子大步走来。
“你们几个,面生得很。”黑衣汉子拦住去路,“哪条道上的?”
胡枭陪笑道:“我们是北地来的药材商,第一次来……”
“药材商?”黑衣汉子冷笑,忽然伸手抓向沈砺背后的包袱,“我看看是什么药材!”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及包袱的刹那,沈砺动了。
他甚至没有转身,只是肩膀微微一沉,卸开对方一抓之势,同时右手如电,扣住了黑衣汉子的手腕脉门。
“朋友,做生意讲个规矩。”沈砺声音平静,“强买强卖,不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