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无迟疑,重重一拍栏杆,碎石簌簌而落:
“妙!老弟思虑周详,老哥哥我醍醐灌顶!好,就依此计!”
话音未落,他那如山身影已动,快步行向司马鸿与崔百草方向。
面上瞬间堆起豪爽笑容,洪亮声音响彻坪上:“哈哈哈,崔老!司马兄!快随庄某来!后厢备了好茶,正好请教老神仙几个滋补方子!”
他蒲扇般的大手不由分说,“热情”地搭上崔百草手臂,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司马鸿,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交汇——
司马鸿白袍微动,已会意地侧身,似是不经意间挡住了旁人视线,三人联袂,状若谈笑风生,却步履沉稳而快速地走向玄音观幽深的侧厢。
陈麟目送三人背影消失在古观角门,心下稍定。他转过身,目光如鹰隼巡视全场。
远处,胡天刀正与陆昆高谈阔论,大嗓门震得山响。
而陈潜与苏韵,已然分开混入人群,看似驻足欣赏山景,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陈麟与陈潜目光交汇,彼此眼中俱是凝重。
陈麟微不可察地颔首,转身踱步,状似随意地观赏着玄音观古拙的飞檐斗拱与斑驳墙垣。
陈潜会意,亦步亦趋,如同随行弟子。
“潜弟,”陈麟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山风拂过松针,只送入陈潜耳中,
“方才庄老哥已引崔老前辈与司马兄入内。那‘千丝绕’之毒,非崔老妙手不能解其根底,更需他老人家亲配解药,方能安众心、定大局。然蒲通之事,犹如毒刺,恐伤崔老之心,须得谨慎处置。”
陈潜点头,目光扫过远处喧闹人群,低声道:
“大哥所虑极是。崔老前辈悬壶济世,德高望重,若骤然闻此逆徒恶行,痛心疾首之下,恐于解毒不利。当务之急,是稳住前辈心神,速配解方。至于蒲通…待大局稍定,自有公论。”
二人言语间,已行至玄音观侧厢一处僻静院落。院门虚掩,内里隐隐传来压抑的语声。
陈麟推门而入,陈潜紧随其后。
厢房内,庄通魁梧的身躯堵在门口,如同一尊门神,脸上惯有的豪迈笑容早已敛去,只剩一片铁青的肃杀。
司马鸿则立于窗边,白袍胜雪,身形孤峭如鹤,目光穿透窗棂缝隙,冷冷注视着坪上动静,手按腰间古朴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屋中央,一张简陋木桌旁,妙手仙翁崔百草颓然跌坐。
他须发皆白,枯槁的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深入骨髓的悲怆。
“孽障…孽障啊!”崔百草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枯木,老泪纵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庄通正欲开口,陈麟已抢先一步,侧身让出身后青衫磊落的年轻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带着山岳般的稳重与不容置疑的信赖:
“前辈,两位寨主,这位乃是我的生死之交,大宋‘神卫水军’统领陈光将军的后人——陈潜,也是华岩寺法空大师的得意门生!”
他目光灼灼扫过崔百草和司马鸿,尤其在那位仙风道骨的长者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仿佛无声传递着重大的讯息,
“此番逆贼元狗觊觎我辈大会的毒计,正是陈潜兄弟以身涉险,连同苏韵姑娘,于莲花山东麓,浴血截断!”
说到“以身涉险”、“浴血”几字,他手掌更是重重在陈潜肩头一拍,那力道沉稳如山,既饱含了兄长般的赞许,亦如同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交付。
陈潜被这信任的一拍,肩胛微微一沉,面上神色沉静依旧。
陈潜随即上前一步,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对眼前这几位名动潮粤的巨擘前辈,不卑不亢,抱拳行礼,声音清越而坚定:
“晚辈陈潜,见过崔前辈,司马前辈,庄当家的。小子山野后进,于前日追踪归化堂首座毗舍、玄冰教洪烈及大法轮寺恶僧桑杰、扎西踪迹时,侥幸窥破彼等奸谋,夺下此物。”
一旁静立的司马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此刻听闻陈潜孤身犯险,剑诛群凶,更智破滔天毒计,脸上那股孤高之色稍敛,如同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古玉。
他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鹤唳,简洁有力:“少年英才,后生可畏。‘朝天剑’之名,看来不虚。”
崔百草更是挣扎着上前几步,老脸上满是复杂与感激,对着陈潜便是深深一揖:
“陈少侠……老朽……老朽惭愧!劣徒酿此滔天之祸,几陷诸位英雄于死地!若非少侠洞烛其奸,力挽狂澜……老朽百年清誉毁于一旦事小,这三山七寨血脉,恐……恐将尽绝于此!
此恩……崔百草铭感五内!待此间事了,少侠但有所需,老朽药囊所及,定当倾力相报!”
他声音哽咽,情真意切。
陈潜连忙还礼,扶住崔百草:
“崔老前辈悬壶济世,泽被苍生,晚辈久仰。令徒所为,乃其个人禽兽之心,岂能累及老前辈清誉?除魔卫道,乃我辈本分。前辈请勿多礼。”
陈麟自怀中取出那黑匣,递给崔百草。
陈潜沉声道:
“晚辈深知此物关系重大,故此拼力夺回,唯愿助诸位前辈洞悉敌奸,护我万千同道周全。此事根源虽系贵门不幸,然元狗阴毒,防不胜防,晚辈斗胆恳请崔前辈明鉴此物真伪效用,以早定良策,荡平妖氛!”
厢房内一时沉寂,只闻松明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与窗外隐隐传来坪上的喧哗。
崔百草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黑匣,他低沉如闷雷般的声音在禅房内回荡:
“孽徒当诛,国恨如山……老夫崔百草,谢过少侠救命全义之恩!此匣……此毒……”
话未竟,已显霹雳雷霆之怒,与那“仙翁”之名截然相反的杀气冲天而起。他指尖扣向匣盖机括,神情肃穆如临深渊。
黑匣中,静静躺着十几枚色泽灰败的奇异结晶,正是那歹毒无比的“千丝绕”毒精!
“孽障…孽障啊!”
崔百草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枯木,老泪纵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蒲通…老夫视你如子,倾囊相授…你…你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欺师灭祖之事!竟将这断人根基、祸害同道的剧毒…献给鞑子鹰犬…你…你叫我…叫我如何有脸面对坪上群雄…如何面对这朗朗乾坤!”
他猛地捶打桌面,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悲愤欲绝。
庄通虎目含煞,声音低沉如闷雷:
“崔老!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您老医术通神,当务之急是速配解药!否则,待那帮狗贼阴谋得逞,莲花坪顷刻便是人间地狱!我辈义举,将成千古笑柄!”
司马鸿缓缓转过身,清冷的目光落在崔百草身上,声音如冰泉击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崔翁,悲恸无益。此毒既出自你手,其性其理,舍你其谁?坪上数百条性命,抗元大业一线生机,皆系于你一念之间!若因私情废公义,致使群雄饮恨,你清溪谷百年清誉,亦将付诸东流!”
话语如剑,直刺要害。
崔百草浑身剧震,司马鸿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他猛地抬头,用力抹去脸上泪痕,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
“是…是老夫失态了!”
他声音依旧颤抖,颤抖着枯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丝毒晶,凑到鼻尖细嗅。
“此毒……确是老夫早年之物,名唤‘千丝绕’。只是……只是……”
他猛地抬头,浑浊老眼中射出刻骨的怨毒与追悔,
“这毒方早已遗失十余年!老夫当年苦寻无着,未曾想……未曾想竟是被我那孽徒盗去!”
他重重一拳擂在桌案上,震得茶盏跳起:
“错矣!错矣!可怜我挚友沈难……老夫当年疑心是他取走,与他大动干戈!那沈难嗜毒如命,向来主张‘毒乃药理极致’,老夫素来以‘悬壶济世,毒道终是小术’相驳斥,虽为好友,理念相左。
毒方失窃,我怒不可遏,认定是他觊觎此方而行此龌龊,百般责难……他……他性子刚烈孤僻……从此割席断义,老死不相往来!老夫……老夫竟错怪了老友十数载!”
陈麟、庄通、司马鸿闻言皆是一震。
陈麟浓眉紧锁,沉声道:“崔老前辈,此毒方既已失窃十数年,今日重现,非但那蒲通背师投敌,其害更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