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彻底吞没乌山。残月将道山亭的轮廓蚀刻成冰冷的剪影,亭柱青灰如骨,石阶染着方才激战留下的黏稠血迹,在月光下泛起幽幽暗泽。
亭外松涛呜咽起伏,更衬得亭内死寂如古墓。
鹿呦水蓝布裙的下摆染了星点褐痕,她微微急促的喘息在清寒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十步开外,武弋枯立如鬼,黑沉面罩下仅露出的双眼,正翻涌着毒蛇噬心般的怨毒与一丝惊疑未消的骇然——适才他全力施为的“玄冥寒煞爪”,竟被这当年怯懦的小师妹硬生生挡下,更有一股至柔至韧、生生不息的力量反震而入,刺得他指骨经络隐隐生痛!
“枯荣掌……枯荣掌……哈哈哈哈哈!”
武弋喉间滚出沙哑凄厉的怪笑,如同破锣锤响,
“那老东西!到死都不肯传我心法精髓!只给皮毛!把压箱底的功夫都喂给了你这贱婢!”
笑声陡然拔高,刺耳欲绝:“他活该断子绝孙!清峡谷早该烟消云散!”
“闭嘴!”鹿呦厉叱,声音清冷如冰锥,带着刻骨的痛楚,
“你一身阴毒伎俩,害死授业恩师,残害同门手足,更沦为蒙元屠戮汉家衣冠的鹰犬!师父一念之仁,留你性命,岂料养虎为患,反噬师门!此等滔天之恨,今日我便代清峡谷历代祖师,讨还血债!”
字字如千钧砸落。
话未落,她身形已动!不见蓄力,水蓝身影如拂柳惊风,倏忽间便欺近三尺!左臂一振,缠在腕间的乌金软鞭宛如灵蛇出洞,“咻”地一声锐啸,鞭梢三枚蓝汪汪的毒针化作一线寒星,直取武弋双目!
右手指间夹着一支细如牛毛的银针,寒芒一闪,无声无息刺向其喉下“天突穴”!
针尖碧色莹莹,正是清峡谷秘传的“碧磷针”!
一明一暗,皆是刁钻狠辣的杀招!
武弋瞳孔骤缩!对鹿呦手中暗藏的剧毒之物,他岂能不惧?这针非寻常利刃可挡!
“哼!”他猛吸一口寒气,双足诡异地向后滑退半步,身体后仰,形如毒蛇昂首避过毒针!同时枯爪连弹!
“嗤嗤嗤!”数点乌光如同夜枭吐出的毒涎,无声无息地从他袖底飞出,直射鹿呦持针的手腕与胸腹要害!
正是“蛇影寒芒”,阴毒暗器比声音更快!
陈潜立于亭外嶙峋的断石之下,藏青劲装几乎溶于墨色山岩。
指尖悄然搭上包裹青布的朝天剑鞘,气息却敛如沉渊枯木,唯有一双寒星般的眸子,锐利地洞穿亭内战局。
他看得分明,鹿呦眼中那焚骨的悲愤与决心,这是师门血仇,需亲手了断。
他所立之位,恰如磐石般封死了亭子与山道唯一的隘口。
鹿呦面对师门逆徒,攻势更是决绝。眼见毒芒如跗骨之蛆射来,不闪不避!
“叮叮叮叮!”
一阵令人牙酸的密集脆响!
她右腕翻飞如蝶穿花丛,捏着“碧磷针”的纤指竟在方寸间划过一道道玄奥轨迹!
那枚细长的银针如同拥有生命,针尖点、拨、挑、卸,每一次都精准无误地点在三枚“蛇影寒芒”的侧面!
毫厘之差,生死之别!
剧毒的乌芒被这精妙绝伦的手法纷纷拨开,失了准头,激射入身后冰冷的石壁或柱础深处,只留下几点深色凹痕!
与此同时,她脚下步法玄妙流转,如同踏着九宫星位,身形如风中弱柳,腰肢柔韧地扭出几不可察的微妙弧度——左肩衣衫“嗤啦”轻响,被最后一枚擦破!肌肤似感冰凉,幸未破皮!
她眼中怒焰更炽,脚下莲步非但未退,反而再度踏前一步,欺入武弋身前一步之距!
“还我师父命来!”
声音裂帛!
鹿呦弃针不用!
双掌平推而出,掌心竟隐隐泛起一层温润如玉的光华,柔和似水,却又坚韧绵长,引而不发!
掌风毫无威猛霸道之感,反而像两股无声的暖流,直印武弋胸口“膻中”、“巨阙”两处大穴!
正是“枯荣掌”中最精深的“春风化雨式”!以生生不息、泽被万物之意,对抗那灭绝生机的玄冥寒煞!
武弋惊得魂飞魄散!这小师妹的进境远超他想象!竟已摸到枯荣相生的高深转化!他深知此柔劲最克玄冥功阴寒歹毒处,若被按实了要穴,自己苦修多年的毒功怕是要被打散根基!
“贱婢尔敢!”
厉吼声中,武弋枯瘦身躯猛地向后弓起,如同蓄势的毒蟒,双爪瞬间变得幽蓝如冰魄,丝丝白气在指爪上凝结成霜!
不敢丝毫怠慢,他双臂交叉于胸前,十指如钩,直攫鹿呦双腕脉门!
正是“玄冥鬼爪”中的锁脉断筋擒拿手,硬碰硬接这一式“春风化雨”!
“砰!”一声沉闷如同重物坠水的怪响炸开!
双掌四爪,轰然相接!
预想中的劲风激荡并未出现!
鹿呦掌心温润玉光与武弋爪上幽蓝寒煞激烈碰撞、撕扯、互相湮灭!
没有惊天气浪,唯见一蓝一白两股气劲如纠缠的毒蛇与青藤,在两人双臂尺许的空间内疯狂翻滚扭结!发出刺耳的“滋滋”厉啸!
鹿呦秀眉紧蹙,娇躯剧烈一晃,清丽的脸庞上血色陡然褪尽,瞬间转为病态的惨白!
嘴角更溢出丝缕鲜红,却死死咬住牙关,半步不退!
武弋则闷哼一声,枯爪剧颤!只觉一股绵绵泊泊、似柔实韧的力道逆袭而入,如同春溪解冻,层层消融他那股凝练歹毒的玄冥煞气!
非但如此,那“春风化雨”的劲力更透骨而入,直冲心脉!一股暖意混杂着刺痛感席卷周身,冲得他气血翻涌欲呕!
他心胆俱寒!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师兄师姐身后怯生生的小鹿呦?!这掌力精纯绵长,已得沈老鬼真传七八分!假以时日……
“呃啊——!”
生死关头,武弋体内所有凶戾被彻底激发!
他猛地提起十二成的“玄冥寒煞”,不顾经脉被两股相冲力道撕扯的剧痛,双臂硬生生向外一分!
“撕拉——!”布帛碎裂声刺耳!
鹿呦手腕处的衣袖竟被玄冥爪力硬生生撕裂数道,露出光洁却已隐现青紫勒痕的皓腕!
一股蚀骨寒意瞬间钻入肌肤!
鹿呦痛哼一声,硬生生被这股沛然莫御的阴寒巨力震得凌空向后飘退!
足尖连点石板,才勉强稳住身形落在一丈开外!
手腕处寒意如同毒蛇钻入,隐隐发麻!
胸口气血翻腾更是猛烈!
武弋亦是连退三步,胸腔起伏如风箱,喉头腥甜几欲喷出,强咽下去才没露怯。
他看着鹿呦被震退,眼中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惊惧更浓!
自己拼了气血逆冲才勉强震开她,她的枯荣掌已然精进至此?!
“清峡谷的‘枯荣禅定’心法?老东西藏得深啊!”武弋语带怨毒,声音沙哑喘息,“小贱人,你这无名无姓的孤儿,别以为学点皮毛就能杀我!”
“无名无姓的孤儿”几字,如同淬了毒的冰刺,狠狠扎向鹿呦心底最深处。
然而,武弋预想中的狂怒或失神并未在鹿呦眼中出现。
那一刹那,她清冽的眸光非但没有涣散,反而如被清泉洗涤过一般,陡然更加澄澈!
山风呜咽着穿过石亭,卷起沾染血迹的尘土。
鹿呦嘴角那抹血痕未干,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带着洞悉一切的明悟。
“孤儿?”
她低语,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松涛,清晰无比地送入武弋耳中,更似落入她自己心湖深处。
记忆的碎片在寒夜中翻涌:
饥寒交迫倒在山地里的冰冷绝望,意识模糊间有温热的米汤缓缓流入口喉的暖意,醒来时映入眼帘的简陋却干净的木屋,还有师父沈难那张不怒自威、却又在看向她时眼底藏着不易察觉怜惜的沧桑面孔……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就叫你鹿呦吧。”那个赐予她名字、身份、乃至第二次生命的老人。
无名无姓?何其可笑!是师父给了她“鹿呦”之名,给了她在清峡谷这个家。这名字是师父的期许,亦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羁绊。
武弋试图撕开的伤口,此刻却成了点燃她心中那簇为师父复仇的不灭之火的助燃剂!
蚀骨的寒意沿着被撕裂衣袖下的手腕向上蔓延,那是玄冥寒煞针的毒素在侵蚀,带来阵阵刺骨麻木。
鹿呦清晰地感受着那股阴毒内力的轨迹,它们试图冻结她的经脉,吞噬她的内力。
她眼中的冷意却如淬火的精钢,愈发锐利逼人。
“你说得对,武弋!”
鹿呦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鹤唳穿云,压过松涛,“我是无名无姓!是师父给了我名字,给了我清峡谷!是师父从山地里救起了当年那个饿昏的孤女!”
她手腕处的乌金软鞭骤然绷直如枪,鞭梢残破的蓝丝在月下轻颤,如同她此刻强压汹涌气血的内息。
体内的枯荣心法在剧痛与寒毒的刺激下,竟变得更为精纯!
那温润玉光的真力,在冰寒侵袭之下,如同被严冬催逼的树根深处涌动的生机,非但不曾断绝,反而在绝境中萌发出一种更坚韧、更绵长的力量。
“孤儿?”
她直视武弋惊疑不定的双眼,嘴角微扬,那是彻底的、摒弃了犹疑的坚毅,
“师父予我姓名,授我武功,待我如亲女!今日,我这‘孤儿’鹿呦,便以此身,以此名,代父行诛!你那些挑拨离间的鬼蜮伎俩,焉能撼动半分!”
武弋见鹿呦心境竟是如此清明,无法扰动。忽地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右爪猛地探入腰畔悬挂的一个漆皮囊中!
再抽出时,五指赫然捏住数颗鸽卵大小、颜色各异、形状极其不规则的金属疙瘩!
那些疙瘩表面密布细小孔窍,在残月下泛着暗哑诡异的色泽,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甜铁锈混杂草药的恶臭!
“尝尝师兄为你准备的‘五毒透骨酥’!”武弋眼中凶光爆射,手腕猛地一抖!
“咻咻咻!”
三颗毒铁弹成品字形激射而出!速度快逾闪电,更在半空中彼此碰撞,发出叮当轻响!骤然间,三颗毒弹同时爆开!
不是火光!而是弥漫出三股颜色各异、浓稠如墨的毒雾!
一股惨绿如坟头鬼火,散发着令人头昏目眩的甜腻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