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哥,”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晚风卷散,却清晰地送进陈潜耳中,
“火油里有毒,‘蚀骨青’的气息。他们意在破护寺武僧筋骨,法相师兄恐已中毒。我们……须得千万小心,贾千山的爪牙,怕已在寺中。”
陈潜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肩背的线条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喉间沉沉挤出两个字,带着凛冽的寒意:“知道。”
陈潜沿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石阶拾级而上,鹿呦紧随其后,清丽面庞上凝着一层薄霜般的警惕,那双如泉水般灵澈的眸子锐利地扫视着周遭的灌木间隙、山石阴影。
绕过古朴的大雄宝殿,沿着一条更为幽静曲折的碎石小径来到后山禅房。
禅房虚掩的门内,一盏孤灯摇曳。法空大师跌坐于云纹蒲团之上。他身着一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气息悠长沉静,仿佛与这竹影、这清风、这灯焰融为一体。
陈潜停在门槛外,隔着数步距离,静静地看着灯下那道熟悉又令人心安的背影。
十八年岁月,恩师身形似乎越发瘦小,却如同这千年古刹扎根的磐石,沉淀下不可撼动的力量与智慧。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骤然冲上陈潜的鼻梁,八年江湖奔波的血火、仇雠、挣扎、坚韧,仿佛都在这一瞥间找到了归处。
幼年时在竹林听师父讲解剑理禅机的画面,沈载托孤时法空平静承纳的坚毅……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撩袍,屈膝,动作舒缓而庄重地跪倒在青石板上。额头结结实实地叩在冰冷的地面。
咚。一声轻响。
“弟子陈潜……拜谒恩师。让师父挂心了。”声音带着细微的沙哑,强行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字字清晰,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寂静的禅房里漾开清冷的回音。
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法空大师缓缓睁开眼,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眸在灯下如同浸入古泉的墨玉,澄澈深邃,不含丝毫波澜。
他目光落在阶下恭敬伏拜的陈潜身上,看清了他风霜染鬓的模样、越发沉凝如渊的身姿气度,也仿佛望穿了他内心激荡如海的思虑与重担。
老僧枯槁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丝真正的、毫无修饰的欣慰笑容,如同冰雪初融。
那份笑意不是为他武功精进,纯粹是因这远行的徒儿,终究安然而归。
“好,好……回来就好。”
法空的声音温润低沉,带着抚慰一切的平和力量,禅房中弥漫的淡淡竹叶清气似乎也在这句话后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起来说话。山道风寒露重,莫让地气侵了膝盖。”无形柔劲拂过。
陈潜只觉周身一暖,一股浑厚精纯、温暖却如大地般沉实的力量将自己轻轻托起。
他依言起身,侍立一旁,垂手道:“师父教诲,弟子不敢或忘。此次回山,一是探望师父清安,二……”
他话未说完,法空的目光已越过他,投向他身后的鹿呦。
鹿呦一直静立在门外竹影之中,靛蓝斗篷半遮身形,宛如一朵亭亭静立的幽兰。
此刻见法空看来,她当即入内,执晚辈礼盈盈下拜,声音清润悦耳:“晚辈鹿呦,拜见法空大师。”
“鹿施主不必多礼。”法空大师温言道,看着鹿呦依旧恭谨垂首的姿态,又看了一眼身边站立的陈潜,赞许地点了点头。
陈潜喉头滚动,胸中有千言万语,更欲禀报路上所遇凶险、所探秘闻,及那盘踞江南之毒蛇贾千山——然法空大师枯瘦手掌轻轻一拂袖,那温润平和的目光已将他未尽之言悉数阻在喉间。
“潜儿,”法空声音低沉,如古刹晨钟穿透竹影缭绕的禅房,“缘法有定,不可强求。一路风尘沾衣,眉间疲惫凝结如霜。你此刻胸中激荡,气血奔涌未平,非详谈之机。”
老僧目光掠过陈潜沾泥的袍角,似看穿了他一路奔波的艰辛与刻骨的忧虑,微微颔首,转向虚掩的门外婆娑竹影,“八年江湖路,风霜砺剑骨。你此番归来,气度愈深。然红尘磨折,于你肩上非止千斤之担。此刻……”
他话锋一转,指尖轻抚腕间油润的菩提念珠,声调愈发低沉,“救你性命,引你入华岩门的青衫客沈施主,如今在竹院。带着鹿施主,速去拜谒。至于路途风霜,寺中诸务,待你明日静心再述未迟。”
陈潜瞬间明白了——华岩寺外有敌踪窥探,山道焚毁非孤例!师父让他此刻去见爷爷,既是全人伦情谊,亦是安彼此心念!
“弟子……遵命!”陈潜抱拳深揖,挺直脊背,目光如寒潭破冰,锐利坚定。
“呦儿,随我来。”转身推门而出,夜风裹着清寒扑面,他阔步踏入后山幽径。
竹影在夜风中婆娑摇曳,清冷月色流淌在青石小径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陈潜的步伐沉而稳,踏在熟悉的山道上,每一步都仿佛踏过岁月长河,两年前那场撼动心魂的重逢——昔日叱咤风云的青衫剑客沈载,化作眼前禅院中青灯古佛的明心禅师——早已化作了心底一道暖流。
此时再去,唯有归家的平静与再聆教诲的期盼。
沿着蜿蜒清幽的竹径深入后山,一座小小的、完全由竹子搭就的精舍出现在尽头。
篱笆疏落,窗棂半开,隐约可见精舍深处,一尊无甚华彩的旧铜佛在昏黄油灯下映着静穆的光。
疏淡的檀香混着新竹的清气,与山下隐隐传来的焦糊味形成奇异的对峙。
陈潜在竹扉前定步,抬手正要轻叩,精舍内温厚平和的声音已然传至:“门外是潜儿么?带着客人,进来吧。”
声音不再有当年烈酒的酣畅,却如饱含岁月韵味的清泉,平静流淌。
推开虚掩的竹扉,鹿呦紧随陈潜踏入。
清润的眸光在踏入的瞬间已将精舍内景纳入眼底,竹桌竹椅,一榻一佛,简单至极。
蒲团之上,明心禅师盘膝而坐,灰布僧袍浆洗得泛白,头顶青灰发茬在灯火下泛着柔和光泽。
“爷爷!”陈潜喉头微动,一声称呼带着说不尽的孺慕,比两年前更多了沉淀后的深沉。
他毫不犹豫,掀起衣袍便拜,双膝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额头恭谨地贴向冰冷的竹板。“潜儿与鹿呦妹妹,向您问安。”
鹿呦也盈盈下拜,清音琅琅:“晚辈鹿呦,拜见大师。”
“起来,都起来。”明心禅师的声音温煦依旧,一股无形柔韧的劲力稳稳托住二人臂弯,令其自然起身。
明心目光先在陈潜身上停留,语气中含着欣慰,“眉宇间的杀伐戾气消了,化作了稳,这很好。剑握得比以前更有力道,也更懂得何时该松手了,这便是进益。”
陈潜微微垂首:“全赖爷爷昔年教诲与师父点拨。”
沉稳的话语下,是对眼前这位斩断红尘归入佛门、却依旧是至亲长辈的无限感念。
明心微微颔首,目光转而落在鹿呦身上,眼中有微芒掠过,仿佛透过她温婉清丽的容颜,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悬壶之仁心,济世之妙手……”
他低声赞道,目光扫过她腰间那不起眼的针囊和纤尘不染的指尖,“更难得这一份自污浊中拔出的清醒灵透,乱花不迷眼。好苗子。难怪潜儿得你相伴,是他的福缘。”
“大师过誉。”鹿呦脸颊微红,眼波流转间却依旧落落大方,“与陈大哥同行,是晚辈的造化。”
陈潜见明心禅师气息平和,心中稍安,随即开口,声音压得低沉:“爷爷,今夜山下……不太平。有些宵小在通往山门的石阶两侧纵火泼油,巡山师兄受了伤。弟子看那行事手段卑劣凶戾,并非寻常滋扰。”
“不止泼油,”鹿呦轻声接过话头,声音如林间清泉,清晰却又不惊扰这片竹林的静谧,
“油里混了毒,‘蚀骨青’的药性,意在无声无息中蚀人筋骨。手法狠毒阴险,倒像是玄冰教惯用的路数。弟子刚才已在灰烬里辨识出残留的气息。”
竹灯下,明心禅师摩挲菩提佛珠的手指并未有丝毫停顿,只那深邃的潭眸中似有冷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依旧沉淀为万古不变的安然。
“红尘纷扰,刀兵不息。既有‘猎杀队’扰我山林乡邻在前,今宵的鬼蜮伎俩,不过是蛇信吞吐,探我底细罢了。”
他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讲述晨钟暮鼓,目光却带着洞察的穿透力,仿佛早已将山下狼子野心洞若观火。
“‘猎杀队’?”陈潜心头一凛,“爷爷也听说了那些元狗分兵袭扰、疲敝诸寨之事?”
他本不想在初谒时多谈风浪,但明心所言,竟隐隐与他们此番下山目的相合。
明心微微颔首:“老衲这精舍虽偏,风声却是通透的。况且……”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对逝去故旧的缅怀,
“山下双木集的冯铁匠,昔年曾随抗元义军出生入死,上月被人在归家途中截杀于清水涧畔,只留下被巨力震碎的脊椎和一柄断锄。手法同样刚猛霸道,绝非寻常兵匪所为。江湖有义气,百姓眼中亦有雪亮。此等恶行,指向的不独是那些明面上的恶狗,更是盘踞其后的毒蛇。”
陈潜眸中精光凝聚如剑,他端坐竹凳,脊背挺拔如松,沉声问道:“毒蛇……可是玄冰教主贾千山?”
“此獠盘踞峨眉嶂,如毒藤缠绕大树,依附蒙元之根基。阿术鲁是元廷南下的刀锋,而贾千山,便是淬在刀锋上的无解奇毒。”
明心禅师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佛门特有的悲悯,但那悲悯之下,却是对邪魔本质毫不留情的戳穿,“他善窥人心,挑拨离间。他这两日已是来到双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