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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寒骡深巷雾锁喉(2 / 2)

他身前桌上摆着粗劣的茶水、一碟瓜子花生米。

一盏孤零零的桐油灯搁在桌角,将他佝偻的身形投射在身后斑驳油腻的墙壁上,拖拽出一条扭曲而巨大的影子。

他干瘦的脸颊凹陷着,几根稀疏的胡子似乎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枯槁发黄。

但那双眼却透着一股市井打磨出的浑浊精光。

他闷头喝着热茶,眼神时不时警觉地瞟过门口新进来的客人,又状似无意地在厅中缓慢扫视。

陈潜选了靠墙一张最不引人注目的桌子坐下,将头上裹了布遮严的斗笠摘下随手扣在旁边的空凳上。

竹笠底下露出一张肤色微黑、线条硬朗却带着风霜疲倦之意的面孔,正是他们乔装后的样貌。

阿篱则坐在陈潜对面的位置,轻轻卸下了掩住口鼻的厚围巾,低着头,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一个粗陶碗壶,倒水净手。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一个无精打采的伙计慢吞吞地挪过来,手里拎着个铜茶壶。

“住店。”陈潜的声音低沉带着点刻意模仿的、外地赶路人的沙哑倦意,伸手从怀里摸出几个铜子儿放在桌上,

“要两碗汤面,两间通铺。”

“好嘞。”伙计收了钱,有气无力地朝后厨方向喊了一声,又拖着步子去别桌收拾。

那角落里的说书先生停下拨弄花生的动作,浑浊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在陈潜放在桌角的斗笠上打了个转,又瞥了一眼阿篱放在桌上那个不起眼的粗陶水壶,似乎在无声地掂量着这对衣着简陋“行商”的来历与分量。

这时,客栈沉重的木门再次被人推开,灌进一阵裹着海腥气的寒风。

这次进来的是一队五名巡逻兵卒。他们靴子上沾满泥浆,披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带着一股明显刚从街面巡查归来的寒气与煞气。

带头的小队长是个面孔黝黑粗横的军汉,眼角一道刀疤斜斜向下,透着凶戾。

他径直走向柜台,骂咧咧地拍打着柜台上的灰:

“老何!烫两壶好酒来暖暖!娘的,这鬼天气,撒泡尿都能冻上!”

他用带着浓重蒙语口音的汉话吼道。

掌柜何老板显然与他们极熟,忙不迭堆起谄媚的笑脸:“巴图尔大人!辛苦辛苦!酒马上来!马上来!”

手脚麻利地亲自去后边张罗。

巴图尔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环视店内,目光掠过墙角正埋头吃面的陈潜阿篱二人时停了一下,那凶光毕露的眼睛在阿篱安静低垂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扫视。

几个元兵占了厅堂中央一张大桌,毫无顾忌地高声喧哗起来,拍桌子喝骂要酒要肉,污言秽语夹杂着蒙语俚语此起彼伏,将原本就压抑的厅堂气氛搅得更令人窒息。

其他客人纷纷加快了扒饭的速度,或低下头,或直接离座匆匆往客房去了,显然是极怕招惹麻烦。

陈潜对近在咫尺的喧闹充耳不闻,面沉如水,只是沉默地拿起筷子,有条不紊地将碗里的面挑开散热。

巴图尔那桌酒水正酣。肉骨头被随意扔在地上,油亮的汤汁淋漓沾在桌上桌上地上。

一个兵卒起身走向那通往后面的通道准备解手,大约是酒意上头,脚步有些虚浮,正晃到陈潜那张桌旁。

“妈的,没长眼!挡道!”那兵卒本就醉醺醺,见陈潜坐姿稳当,似拦了他的路,顿时无名火起,借着酒劲顺手就去推搡陈潜的肩膀!

陈潜右臂不动声色地内弯了一下,肘关节以快得不可思议的向上一挑,不露痕迹地微微一抬一卸。

醉酒兵卒感觉自己只是恍惚了一下,推了个空,脚下更是虚飘,向前踉跄一步,半个身子扑在邻桌桌角才勉强站住。

“喂!你——”那兵卒大怒,站稳后猛地回头,眼露凶光,反手就要去拔腰间的弯刀。

这时另一个同伴似乎清醒点,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冲着正与手下划拳的巴图尔努努嘴,示意头儿正高兴喝酒,别节外生枝。

那兵卒顺着同伴眼神看了眼巴图尔,又狠狠瞪了纹丝不动坐在那里的陈潜一眼,重重啐了一口,骂咧咧踉跄着继续往后头茅房走去。

这时,那角落里的说书先生突然清了清嗓子。

这干涩的咳嗽声并不响亮,但在元兵粗鄙的划拳吆喝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几个元兵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咳……”说书先生又一声干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特有的穿透力。

他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座,那盏桐油小灯已被他端在手里。

灯焰跳跃着,映亮了他干瘦枯槁的脸上皱纹形成的沟壑,更映出他眼底深处一丝混合着惊惧与亢奋的诡异光芒。

“诸位军爷……何爷,”

那说书先生微微佝偻着背,朝酒酣耳热的元兵和柜台后小心陪笑的掌柜拱了拱手,干巴巴的脸上挤出个极其讨好的笑容。

他拿捏着说书人特有的节奏感和神秘腔调,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老儿得了个……不大不小、可说可传的风声儿,趁着军爷们雅兴正好,倒要说说……提提神!”

他说话时微微侧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仍在默默吃面的陈潜与阿篱的位置,那眼神一闪而逝,混杂着审视与一种莫名的意味,快得难以捕捉。

几个元兵本就酒兴正浓,此刻被这吊胃口的话语一引,哄笑起来,有人拍着桌子:

“老狗头,少卖关子!有屁快放!说的不好,小心爷抽你!”

话语粗鲁却带着饶有兴味的催促。

巴图尔似乎也来了点兴趣,端着酒碗看向说书先生。

酒气让他的眼神愈发浑浊凶戾。

“诶!好嘞!”说书人连声应着,脸上谄媚的笑容更深了几分,身子躬得更低。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再开口时,那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神神秘秘却又难掩惊惧的腔调,让每个字都像细小的冰珠敲在人心坎上:

“诸位可知道……月前那神机门闹得多大?那是闽南抗元……咳,反骨逆党的一处贼窝!里面可养着好些使弄机关火药的好手!咱们朝廷神兵天降,内外合力,才在九连环谷一鼓作气,连根拔了那匪巢!”

说书人猛地拔高了声音,手也激动地挥舞了一下,灯火跟着摇曳,将他变形的影子投到油黑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活物。

大堂里只剩下他嘶哑的嗓音和元兵吞咽食物的动静。

“那叫一败涂地!匪首诸葛易夫妻授首!他手下叫杨展武那个号称‘冷面双枪’的悍匪,骨头硬得跟顽石一样!砍掉他一条膀子还想挥锤?还不是被乱箭射成了刺猬!啧啧,听说他身上扎的箭矢拔出来都有半筐!”

说书人形容得口沫横飞,浑浊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火光,闪烁着一种骇人听闻的、近乎病态的血腥快意。

“放屁!”元兵席间一人骂了一声,把一根啃完的骨头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那些个反贼头子,哪个不是在城外辕门上挂着呢?用得着你个老狗头在这瞎编?”

“哎呦,军爷!”说书人仿佛被踩了尾巴,急忙辩解,脸上那谄媚的笑僵了一下,又迅速恢复,

“那是当然!是挂着的!小老儿可没说他们跑了!”

他慌乱地点头,“小老儿是说……是说那事之后的事!更带劲的呢!”

他再次压低声音,身体也微微前倾,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刻意压低的嘶哑嗓音在寂静的大堂中反而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毒刺:

“军爷可知?那场大火……差点烧光贼人的窝!多亏有人!有人早早把退路都看好了!里应外合!”

“那个姓文的!叫文逸飞的!”说书人声音陡然拔起一个诡异尖锐的调门,眼睛瞪圆,仿佛那名字带着某种禁忌的力量,

“那厮好厉害的心眼,好狠毒的手段!他可是神机门里的军师!大当家的左膀右臂啊!”

角落里,陈潜不动如山,但那搭在碗边的手指,骨节已在无形中收紧,透出玉石的冷白色泽。

“他是贼窝的军师,不假!”说书人声音忽高忽低,极具煽动性,

“可谁能想到?这位文军师,打的主意……嘿,跟别人不一样!他早就暗中认了新主!为朝廷立下这天大的功劳!”

“那大火是他派人点的?”席间另一个元兵灌了口酒,瓮声瓮气地问。

“何止点火!”说书人如同听到了期待的询问,激动地一拍大腿,

“他文逸飞才是那把最狠的刀!是他摸清了神机门秘道的位置,撤掉了要紧机关!”

“是他亲自把咱们朝廷……不不,把朝廷的精锐人马引入了贼人的腹心要害!

“诸葛易怎么死的?就是被这姓文的临阵反戈,一刀砍伤要害,才被围死的!不然他那身功夫……”

他故意留下半句,啧啧摇头,灯光下表情既惊惧又兴奋:“此人心肠之狠毒,手段之酷烈,简直是……是……”

他似乎在搜寻着最贴切的词,最后猛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宣布判词的腔调:

“简直是狼心狗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我闽地江湖上那些个逃出去的零散反贼,听说已经传下了格杀令!赏金比通缉个总旗官都高了!”

说书人唾沫星子横飞,“他现在啊就只能窝在蒲总管的府里……已是泉州地面上各路草莽、江湖人物的公敌!真正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说书人说着那“千刀万剐”、“公敌”时,脸上带着那种市井小人听闻血腥传说时特有的刺激感。

然而不知是否灯下错觉,他眼角深处那一点惊惧并未消散,反而在一瞬间达到顶峰后飞快地凝固住,然后被他努力挤出的兴奋掩盖了下去。

“……嘿!那算个屁!”

说书人脸上带着讨好的神秘笑容,故意停顿片刻,让那种无声的寒意在大堂里蔓延。

他看着包括巴图尔在内所有元兵都停下了咀嚼动作,支着耳朵,才心满意足地压得更低些,声音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眼儿里:

“那位文军师……如今不过是条摇尾乞怜、献上贼友脑袋才换得苟活的恶狗罢了!”

“真正让这泉州路……翻起滔天大浪,让那些漏网的反贼余孽、各路草莽心惊胆寒睡不着觉的……是那位……”

说书人脸上挤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敬畏、恐惧兼而有之,他用手朝天空虚虚拱了拱,压低到如同耳语:

“是那位新上任的……潜龙卫统领大人!”

角落里,一直沉默如山的陈潜终于有了极其细微的反应。

他垂着的眼睫微微掀了一下,深褐色的瞳孔深处,骤然卷起一股足以摧垮坚城、熔炼金石的风暴!

“……如烟大人!”说书人终于吐出了那个名字,如同掷出一枚烧红的炭,眼神里的恐惧彻底无法掩藏,“这位女大人的手段……啧啧……”

他猛地停住,仿佛突然被无形的巨钳扼住了喉咙,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端着油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灯火在那片骤然放大的瞳孔里疯狂跳跃!

冷汗肉眼可见地从他额角涔涔而下,滑过枯槁的脸颊。

他惊惧的目光聚焦在客栈厅堂入口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被风雪和海雾笼罩的漆黑长巷!

仿佛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正无声地从那无边的黑暗中渗透出来!

大厅内刹那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