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文逸飞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干笑,笑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凉,
“诸葛易……诸葛大哥……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他突然提高音量,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嘶吼,声音扭曲变形,
“你的神机门!你的忠肝义胆!你的兄弟情义!都他妈……都他妈化成灰了!烧光了!哈哈哈……”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鼻涕一起涌出,狼狈不堪。
好半晌,他才喘着粗气直起身,眼神更加涣散迷离。
“别怪我……别怪我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忽高忽低,如同梦呓,
“是你……是你太蠢!太迂腐!这天下……这天下早就不是赵宋的天下了!是蒙古人的!是大元的!你守着那点破机关,那点可笑的‘忠义’,有什么用?能挡得住铁骑吗?能挡得住大势吗?!”
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酒液溅出。
“我文逸飞……我文逸飞不想死!不想像条狗一样死在那个破山谷里!我想活着!我想……我想过人上人的日子!这有错吗?!”
他嘶吼着,像是在质问虚空中的亡魂,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如烟大人……她懂!她懂我!”文逸飞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狂热和敬畏,
“她给我指了明路!一条通天大道!只要……只要我够狠!够绝!把路铺平……把绊脚石都踢开……”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杨展武……道生……还有那些……那些不识抬举的蠢货……他们挡路……他们必须死……”
他再次抓起酒壶,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口,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前襟。
“死得好……死得好啊……”他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眼神却越来越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血……好多血……杨展武……他那双眼睛……他临死前……就那么……那么瞪着我……像刀子……像刀子一样……”
文逸飞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别看我!别看我!滚开!都滚开!”他歇斯底里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是……是鞑子兵!是潜龙卫!我只是……我只是指了条路……我只是想活命……”
他颓然瘫倒在椅子里,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华丽的藻井,那精美的图案在他眼中仿佛扭曲成了地狱的图景。
“活命……呵……”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惨笑,“我现在……又算活着吗?”
他环顾这间华丽却冰冷的牢笼,感受着门外黑暗中无处不在的监视目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泉州……这泉州城……就是个大棺材……”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外面……外面的人……江湖上的人……都想要我的命……赏金……比总旗官都高……哈哈哈……我文逸飞……值钱了……”
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诸葛大哥……华嫂子……我……”
他对着虚空,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壶,狠狠砸在地上!
“啪嚓——!”白玉酒壶摔得粉碎,碎片四溅,残酒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迹。
陈潜的目光透过那微小的孔洞,将屋内文逸飞的癫狂、恐惧、悔恨与歇斯底里尽收眼底。
他脸上的肌肉线条如同石刻般冷硬,没有丝毫波动,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熔岩在奔涌咆哮。
杀意如同寒流,在他周身萦绕。
阿篱紧贴在他身侧,同样看到了屋内景象。
覆面的黑巾下,那双清澈的杏眸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映着窗内摇曳的昏黄灯焰,仿佛含着泪光。
她能感受到陈潜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冻结空气的寒意,那是对叛徒的滔天恨意,更是对逝去故友锥心刺骨的痛惜。
她无声地伸出手,轻轻按在陈潜紧绷的手臂上,指尖传递着温热的抚慰与无声的支持。
陈潜微微侧头,对上阿篱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眸。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混杂着海腥、寒霜与屋内逸散酒气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他朝阿篱微微摇头,眼神示意:此地不宜久留,此人……此刻杀之无益。
两人如同来时一般,身形微动,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沿着来路,避开巡逻,如同两道幽影般退出了这座森严的总管府。
泉州城的冬夜,死寂而漫长。
寒风卷着湿冷的雾气,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穿梭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
悬挂在城门楼上的头颅阴影,如同巨大的梦魇,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夜行者的心头。
陈潜与阿篱的身影在狭窄曲折的巷道中快速穿行,脚步落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极轻微的声响,迅速被风声吞没。
回到丰裕客栈后巷,推开那扇虚掩的破窗,冰冷的房间如同冰窖。
阿篱迅速关上窗,拉紧油毡布,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窥探。
她摘下覆面黑巾,走到角落的小炭盆旁,拿起火折子,动作轻柔却利落地引燃了盆中备好的炭块。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光明。
陈潜摘下黑巾,走到桌边,从行囊中取出一卷薄薄的、浸过蜡的防水皮纸,在桌上缓缓铺开,他凭借超凡记忆,复刻下的《泉州海防舆图》关键区域!
炭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皮纸上清晰的墨线。
港口、岛屿、驻军标记,以及那几处被朱笔重点圈画的区域——一片礁石密布、海流湍急的险恶海域,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静思院……文逸飞。”陈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打破了房间的寂静,他手指点在舆图上海防布署的一处关键节点,
“此人已近癫狂,如惊弓之鸟。他藏身总管府深处,名为贵客,实为囚徒。蒲受根将他置于西苑最僻静处,守卫松懈,非是信任,而是……”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引蛇出洞。此人,已成诱饵。”
阿篱蹲在炭盆边,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些,温暖的光映在她温婉的侧脸上。
她看着舆图上那片被重点标记的礁区,清澈的眼底带着思索:
“大哥哥是说,蒲受根和那如烟,想利用文逸飞,引出可能前来复仇的神机门旧部,甚至……我们?”
“不错。”陈潜颔首,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停留在那片礁区,
“文逸飞口中‘铺路’,所铺之路,恐怕不止是出卖神机门。他身为神机门军师,对闽南沿海水道、暗礁、潮汐了如指掌。蒲受根将此处重点圈画,必有所谋。”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看向阿篱:
“毒盐虽毁,但元廷掌控闽南海疆之心不死。此处,或许是他们下一步走私或运兵的咽喉要道。文逸飞的价值,恐怕就在于此。”
阿篱轻轻放下火钳,走到桌边,目光落在舆图上,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
“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将自己逼到如此境地。悔恨、恐惧、癫狂……像一张网,把他自己缠得死死的,透不过气来。”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
“诸葛门主待他如手足,杨四哥他们视他为兄弟……他亲手斩断了这一切,换来的,却是在这深宅大院里,如同囚徒般被自己的心魔日夜啃噬……这‘荣华’,比黄莲还苦。”
“咎由自取。”陈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千钧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审判,
“他选择了背叛,选择了用同袍的血染红自己的顶戴,就该承受这万蚁噬心之苦。这苦,是他欠下的血债。”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房间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半面墙壁。
他走到那扇糊着厚棉纸的破窗前,背对着阿篱,目光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窗纸,投向总管府那如同巨兽蛰伏的森然方向。
“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里淬炼出钢铁般的冷静,“他这份生不如死的煎熬,此刻于我们,却是一把钥匙。”
阿篱心中一动,走到陈潜身侧,与他并肩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大哥哥的意思是……?”
“文逸飞已成惊弓之鸟。”陈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沙盘上推演战局,“他惧怕江湖追杀,更惧怕……如烟!”
他微微侧头,昏暗中,阿篱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绷紧,眼中锐光如电:
“总管府戒备森严,如烟将他安置在此,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监视。他方才癫狂呓语,反复提及‘如烟大人’,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绝非伪装。”
陈潜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象征着权力与阴谋的黑暗建筑群,仿佛要穿透重重高墙,直视那潜藏于最深处的毒蛇:
“如烟此人,心机深沉如海,手段狠辣绝伦。她既能策反文逸飞,血洗神机门,又能让万震这等凶徒俯首听命,其掌控人心、驾驭鹰犬的本事,非同小可。”
“文逸飞对她而言,如今价值几何?是继续豢养的恶犬,还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他顿了顿,语气冷冽:
“文逸飞自己恐怕也日夜悬心。他方才的恐惧,一半来自良心啃噬,另一半,只怕就来自对如烟那翻脸无情的深深忌惮!他怕自己知道的太多,怕自己失去利用价值,怕成为一颗弃子!”
阿篱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悟,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所以,大哥哥是想……利用文逸飞对如烟的恐惧?”
“不错。”陈潜颔首,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是目前我们唯一能接触到、且可能知晓如烟行踪甚至下一步计划的关键人物。与其我们大海捞针般搜寻如烟这条毒蛇,不如……让这条毒蛇自己游出来!”
他转过身,面对着阿篱,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沉稳而充满决断的脸庞:
“文逸飞已成惊弓之鸟。我们只需制造一个契机,一个让他感觉总管府不再安全、甚至如烟要对他下手的契机……他必然会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不顾一切地寻求联系如烟,或者……直接逃向他自以为安全的‘新主’身边!”
“制造契机?”阿篱秀眉微蹙,心思电转,
“总管府守卫森严,我们方才潜入已是险之又险,若再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不说,更可能……”
“不必强攻。”陈潜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只需一点‘火星’,点燃他心中早已堆积如山的‘干柴’即可。”
他走到桌边,手指蘸了蘸杯中残存的冷茶,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快速勾勒出总管府西苑“静思居”附近的简略布局图。
“你看,”他指尖点在西苑外围一处靠近下人杂役房的位置,“此地相对僻静,守卫也较他处松懈。我们只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