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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之一 此间风月足平生(2 / 2)

雨后的禅寺静极,只余檐角滴水击打石阶的幽咽。

佛堂内檀香清远,净玄师太灰布僧袍安然坐在蒲团上,面前矮几摊开一册泛黄的《楞严经》。

日光透过窗棂,在竹篾编就的地席上投下细密的格影,也落在那片烟紫裙裾的边缘。

“师太,”阿篱盈盈施礼,月白衫袖垂落如敛翼的白蝶,目光清亮如涧,“贺兰姐姐闻听师太新得《莲华经》残卷,夙夜仰慕,特来与师太……论道佛法精微。”

她语调轻柔自然,指尖却微蜷着悄悄扣住了贺兰雪的袖缘,动作细微得只有彼此知晓。

贺兰雪端坐如冰雕,眼角眉梢凝着惯有的疏离。

当师太温润的目光转向那本“不存在”的经书时,她指尖倏然一颤!绣着缠丝冰莲的广袖下,腕骨紧绷似待发的弓弦。

净玄师太的目光静如古井,在贺兰雪那张冰雪砌就的脸上停驻片刻,唇角浮起一丝了然笑意。

她并未拆穿,只合掌缓声道:“贺兰施主远道辛劳。佛法如镜,能纳百川……不拘早晚。”

枯瘦手指轻点案头另一卷青灰封皮的册页——《维摩诘经讲疏》,“此经有言‘以智慧剑,破烦恼贼’,或许……能安施主心猿。”

阿篱唇角勾起一抹暖暖的笑意,水眸轻轻扫过贺兰雪紧抿的唇线。

她挪近半步,素手为二人分盏注茶,青碧茶汤注入粗陶杯,水雾氤氲间,似有暖意弥散。

竹棚内,鹿呦听得入神,膝上搁着的乌金软鞭穗子悄然滑落在地。

她忽而眼波一转,手中把玩的蛾眉刺尖在篝火映照下划过一点寒芒,唇边噙笑:

“贺兰姐姐定是气得够呛?那‘拈花手’听着便绵软无骨,怕是不入你这‘归化罗刹’的法眼?”戏谑里藏着机锋。

贺兰雪拈起茶杯,眸光沉入澄碧茶汤深处:“初时只觉那禅定法门温吞如隔靴搔痒,心中冷笑‘老尼姑消遣我’。”

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口一划,“直至玄冰真气蠢动,周身经络如万蚁啃噬,方忆起师太所言‘心如磐石,风动幡动亦不动’……”

她凝神闭目,似在回味那种撕裂痛楚中灵台一点澄明的奇异感受。

鹿呦收起戏谑,蛾眉刺轻巧地别回腰际缠扣处,只余乌金鞭柄一道流利弧线斜坠腰间。

她目光灼灼锁住贺兰雪面上每一丝变化,忽前倾压低嗓音:“如今呢?那蚀骨寒劲儿……”

“十停里化了九停。”贺兰雪睁眼,眼底冰河开冻般漾起清光,一字一句清晰如磬,“拈花禅非以力抗力,乃是于寒潭深处点亮心灯。”

她忽抬腕向虚空一拂袖,袖口带起极微弱的气流,虽无昔日冰棱飞射的酷烈,却隐有一种绵密无尽的柔韧,案上铜壶氤氲的水雾被无形之力牵引,徐徐旋成一绺乳白细流,缠绕指尖数息方散。

“新练的玄冰内力,走的是另一条路。不伤己,不噬人。”

陈潜指节缓缓抚过膝头朝天剑的鲨皮鞘,眉宇间山岳不移的沉静里裂开一道欣悦微光。

他望向阿篱,目光如磐石相承的凝重:“如此,甚好。”千钧心意,落于四字。

阿篱垂首一笑,颊边梨涡漾开恬谧。

她伸指拂开落在陈潜肩头的一片藤叶,指尖扫过粗粝布面,动作轻柔似拂拭易碎琉璃。

贺兰雪的目光掠过陈潜沉稳的侧脸,又落在阿篱低垂的眼睫上。她忽而举杯呷尽余茶,唇边浅涡一闪即逝,似冰雪初融的痕迹:“小丫头片子贼得很……也稳得很。”

眸光深处映着铜炉内将熄的暖红光点,话锋一转,

“不过经此一番,我倒明白——你这木头,比当年崖山上挡在七岁小儿前的霸王枪,更……‘可怕’几分。”

茶烟缭绕,悄然笼住她唇边极淡却真切的笑痕,似有暗香无声弥漫开来。

鹿呦噗嗤笑出声,伸脚踢碎一枚落棚的枯枝,俏声道:“那是自然!咱们阿篱妹妹调理过的木头,还能是块朽疙瘩不成?”

眼波流转间,已是将未尽之意,皆付与篝火暖焰中明灭跳动的光。

阿篱一直凝神听着,听到“咱们阿篱妹妹调理过的木头”时,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如今贺兰雪身体痊愈,武功亦以逐渐恢复,心中百感交集,欣慰、愧疚、释然交织翻涌。

“我……”阿篱抬起头,清澈的眸中满是真诚,“姐姐,当初情势所迫,阿篱才暂代教主之位。这一年,虽勉力支撑,心实惴惴。”

她说着,站起身,目光投向溪流边那片梦幻般的紫色,声音清越温柔:“如今姐姐大好,玄冰教上下人心思归。这教主之位,本就是你以血汗奠定的基石,理应物归原主。”

“姐姐!”她转过头,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目光清澈地看着贺兰雪,“当年在万冰殿前接任教主,本就是为了稳住大局,亦是为了全力救治于你。”

“玄冰教需要的是如雪姐姐这般根基深厚、真正洞悉教务门径的领导者。如今你已痊愈,这教主之位,今日便借此良机,物归原主。”

她从腰间取出一块寸许见方、晶莹剔透、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冰玉令牌,轻轻推向贺兰雪。

令牌上古老的“冰魄”篆文在日光下流转着幽光。“这是我教至高信物,‘玄冰令’。持有此令,便是教中至尊。今日交还雪姐姐。”

一时间,风过竹梢,沙沙低语。陈潜眼神沉静,心中却已波澜起伏。鹿呦眸光流转,若有所思。

贺兰雪没有去接那令牌。她看着那方象征着教中至高权力的玄冰令,又深深看向阿篱坦诚无伪的双眼,沉默了片刻。

“阿篱……”贺兰雪声音微哑,带着一丝动容,

“你可知,没有你当初在寒玉宫的力挽狂澜,绝不会有今日重生的贺兰雪。教中上下感念你的恩德,早已将你视作真正的主心骨……”

阿篱摇头,笑容温和却不容置疑:

“姐姐,驱散寒夜的人可以点亮第一盏灯,但真正守护长夜、等待晨曦的,终究是那些了解每一道缝隙、每一处角落的守夜人。”

“我点亮过那盏灯,我的使命完成了。你来领导玄冰教,才能让我教回到应有的轨道上。”

她再次将令牌往前推了推。

贺兰雪深吸一口气,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那块温润又冰凉的玉令之上,指尖感受到令牌深处如心脏搏动般的微弱寒意。

她轻轻压住了阿篱欲撤回的手背,眼神郑重无比:“好。这令牌,我代玄冰教接下。但阿篱妹妹,”

她目光灼灼,“你永远是玄冰教最尊贵的教主!教规不改,此令一出,教中上下见你如见我贺兰雪,见你更如见恩主。这一点,是我贺兰雪,乃至我玄冰教千秋万代,必须认下的恩情!”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在山谷间回荡。

这份承诺,重逾千钧。阿篱微微动容,最终坦然地点点头:“好。姐姐这份情意,阿篱记下了。”

贺兰雪将那块散发着缕缕寒息的玄冰令拢入袖中,微凉的触感贴着腕脉,那是权柄落定、尘埃归位的踏实。

她目光扫过阿篱澄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卸下重担后纯粹的轻松与释然。

一丝极淡的笑意在她向来孤峭的唇边漾开,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与促狭。

她理了理月白衣袖,声音清越如冰泉相击:

“既已抛却这劳什子教主的俗务缠身,接下来,阿篱妹妹打算何往?是回苗疆旧地,抚慰令堂舐犊之心?抑或……”

她故意顿住,流转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旁边沉默如渊的陈潜,又瞥向正蹲在药圃边用小巧蛾眉刺细致剪下一簇“凤息花”的鹿呦,

“寻访另一处灵山胜境,做个逍遥无拘的山中散人?”

铜壶在红泥小炉上汩汩作响,水汽蒸腾,弥漫着新焙白毫银针的清冽气息。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阿篱正俯身将一朵被风吹落、沾了尘的淡紫藤花轻轻拾起,花瓣被她素白的指尖小心拂净,放在溪边一块被水磨得圆润的小石头上。

闻言,她指尖微微一顿,旋即侧过身来,清澈的目光坦然迎上贺兰雪探询的眼波。

没有半分犹疑,亦不见女儿家常有的羞怯扭捏,她唇边绽开温软的笑意,那笑容如同暖阳融化经年霜雪:

“阿篱不求名山远,只贪人间烟火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苗家姑娘特有的直率与沉静,“此心安处,便是归所。”

她微微偏过头,望向不远处那个默默拨动篝火、添了块干燥松木的身影。

跳跃的火光描摹着陈潜刚毅如石刻的侧脸轮廓,他藏青的衣角拂过溪畔青苔,动作沉稳依旧,但篝火暖光却柔化了眉眼间的凌厉。

阿篱的眼神缱绻而坚定,话语如同山涧潺湓,自然流淌:

“这清峡谷,谷深云绕,溪清竹影,更有大哥哥……”

她顿了顿,那称呼落在耳中比任何字眼都沉实可靠,

“……与呦儿姐姐在侧。有山风可聆,有流水相伴,有药草可侍弄,亦有最想守护之人……阿篱想留下,就在这里,简屋素裙,粗茶淡饭,守着这份宁静安稳,便是阿篱此生所求。”

溪流淙淙,恰似无声应和。

陈潜添火的手指蓦地停住,悬在松柴上方寸处。

篝火明灭的光影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沉稳的眼底似有深潭被投入石子,漾开难以名状的涟漪。

他抬眼,目光如穿过岁月烽烟的长矛,精准而郑重地落在阿篱清丽的脸上,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好。”千言万语,尽在这沉如磐石的一字允诺之中。

“哎呀!”鹿呦清脆的笑语恰在此时响起,打破了这无声的激荡。

她腰间乌金软鞭的金环随着她轻快的动作发出悦耳的撞击细响,人影已从药圃那头闪到近前。

纤细的蛾眉刺尚拈在指间,尖端轻巧地剔开方才采下的那簇“凤息花”被微风吹卷的一缕枯叶。

她眉眼弯弯,灵动如山中狡黠的小鹿,轻巧地从陶罐中重新取出几个洁净竹杯:

“那敢情好!贺兰姐姐你可听见啦?往后这清峡谷啊,可要热闹啦!”

她笑嘻嘻地凑近阿篱,乌金鞭柄看似无意地在阿篱肩上亲昵一靠,眼神清澈却仿佛蕴藏千山万水,语气三分欢喜七分释然,又带着她特有的狡黠,

“大木头多了个伴,谷里药圃也能多个帮手!我呢……”

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在陈潜和阿篱之间打了个转,笑意促狭,又带着全然的真诚与释怀:

“……可就乐得清闲喽!往后只管煮我的茶水、护我的药草、管我的账本,再也不用操心那木头的冷暖,有人管着啦!”

“你呀……”阿篱脸颊微红,伸手去捏鹿呦腰间晃荡的乌金鞭柄上的流苏穗子,两人笑闹作一团,清越的笑声惊飞了岸旁饮水的几只翠羽山雀。

贺兰雪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晚霞的余晖熔金般镀在她雍容沉静的面庞上。

曾叱咤风云、被称为“归化罗刹”的眉宇间,那层冰封般的孤傲正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消融,化为深泉般的沉静与了然。

她目光温润,映着满谷浮动的淡紫藤影与溪水清光,眼底深处掠过一道欣慰的光芒,仿佛长久追寻后的尘埃落定。

她端起面前一杯刚斟满、尚未入口便氤氲着清冽香气的茶,指尖感受到粗陶杯壁传来的滚烫温度。

杯中是清幽的茶香与山谷的气息交融,亦如这终获安宁的岁月。

无声喟叹落于心间,那杯沿终究没有触及唇瓣。

她只对着这山水清辉,对着篝火旁相契的身影,对着这红尘俗世里终于寻得的安稳静好,举杯颔首,一敬此心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