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熔金,为清峡谷蒙上一层柔纱。
飞瀑轰鸣如雷,却掩不住竹棚下铜炉中水沸的细微咕嘟声。
紫藤垂垂,璎珞般的花序在晚风中簌簌轻颤,筛下细碎光斑,在阿篱素手提着的铜壶壶身上跳跃。
贺兰雪的目光掠过阿篱沏茶的娴熟动作,也扫过旁边石灶前沉默添柴的陈潜——他背脊挺直,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沉静如崖岸磐石。
片刻静默后,她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去年中秋前,临安城倒发生了一桩震动朝野的大事。”
鹿呦正用银针剔着草药根须上的湿泥,闻言指尖一顿,蛾眉刺尖在微光下闪过一点锐芒,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清理,目光却已抬起,凝神以待。
“那位在闽粤搅弄风云、手上染满我汉人南人鲜血的水师悍将、蒙元枢密院副使阿术鲁,”
贺兰雪顿了顿,眼神如同寒潭凝冰,落在陈潜拨动柴火的背影上,“阖家欢饮的中秋夜,被人重伤于戒备森严的内宅。”
陈潜手中拨柴的竹枝未有分毫迟滞,火光哔剥跳跃,映得他低垂的眼睫投下深深阴影。
“说是一道鬼魅般的黑影,”贺兰雪端起竹杯,茶汤清冽倒映她沉静的眉目,
“连破他府中三重护卫布下的‘铁棘阵’与‘百刃墙’,如入无人之境。阿术鲁仓促间抽刀硬接……”
“霸王枪断了,可那黑影的掌力,据闻蕴含一股极阴寒的内劲,穿透弯刀格挡,震裂了阿术鲁护心镜下的肋骨,更有一丝诡毒趁机侵入他内腑。”
“那人能在元军大帅府中出入如无人之境,重伤其主帅,武功之高,胆魄之雄,震动江南。”
贺兰雪浅浅啜饮了一口微温的茶水,目光掠过陈潜,复又投向山谷间氤氲升腾的暮霭。
她语速平缓,仿佛在讲述一件坊间奇闻,“临遁去前,那黑影只冷冷抛下三句话。”
“哦?”鹿呦适时接口,眼神晶亮,指尖的蛾眉刺转了个圈,轻轻别回腰间的乌金盘龙软鞭缠扣中,
“何等样话?竟有这般泼天胆气!”
“其一、自即日起,江南各府州县,善待汉民、南民!敢有虐杀平民、驱民如犬马者,虽远必诛!今日留此贼命,便是警告!”
“其二、即刻废除蒲受根及其归化堂爪牙在闽粤之地所行庙观控制之法!庙产归真主,香火自随缘!再敢盘剥僧道、假神之名以行魔事者,蒲受根便是尔等榜样!”
阿篱给贺兰雪杯中续上茶水,清澈的眼眸望向她,带着自然的关切与专注,轻声问:“那其三呢?”
“其三,”贺兰雪眸色转厉,
“军兵镇戍地方,自此需安守营垒!无有行省丞相手令或枢密院明发剿贼文书,不得擅离驻地,不得以‘剿匪’‘清乡’为名肆虐村镇、戮害无辜!违者,其头悬于辕门,为后来者鉴!”
茶烟袅袅,空气一时凝滞。瀑布的轰鸣如闷雷滚过。
“痛快!”鹿呦猛地一击掌,腰间的乌金鞭金环叮当脆响,打破沉寂。她旋即又蹙起秀眉,眼珠灵动一转,带着几分俏皮又心细的疑惑:
“可……那人既已得手,又留了毒,为何不直接取了那鞑酋狗命?岂非纵虎归山?他既敢独闯龙潭,想来更重的东西……也已有所安排?”
她眼风似有若无地掠过那始终沉默、面沉如水的侧影,话语点到即止,却暗含机锋。
贺兰雪端详着手中竹杯上天然的细密纹理,指腹缓缓摩挲:
“问得好。内廷御医诊治数月,束手无策。那股奇毒,如跗骨之蛆,盘踞其脏腑,每逢月盈阴气大盛之时,便发作一次,痛如脏腑被冰锥寸寸洞穿。武功废了大半不说,人也形销骨立,被那日日夜夜的折磨削去了昔年气焰……”
她啜了口茶,凤目微微眯起,如同细嗅猎物的气息:
“临安元廷震动。暗地里传言纷纭,有说是早已遁匿的神机门高手,有猜是当年崖山逃脱的亡宋皇族遗老所为……不过,”
她放下竹杯,语锋陡然转向陈潜,如同冰棱直刺深潭,
“我事后亲遣心腹入临安探查蛛丝马迹……倒听闻那黑影身形如渊渟岳峙,腾挪之间极类一种失传的古剑步法,其伤人的掌力中,更暗藏一点……精纯无比、化刚为柔的‘青莲心法’气息。”
“噗——”一直安静聆听的阿篱,手中的铜壶口蓦地喷出一小股水汽,险些烫到她托着壶底的手腕!
她忙不迭将铜壶放下,素白的手指迅速在微烫的耳垂上搓了搓,清澈的眸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望向陈潜的右臂——那里,一道深长的旧疤在藏青布袖下若隐若现。
鹿呦眼疾手快,早已放下手中药草,乌金软鞭的鞭梢倏然卷出,并非伤人,只在那晃动的铜壶底座稳稳托了一下,将它重新放稳,免了倾倒之虞。
她顺势便挨着阿篱坐下,细密的蛾眉刺已从袖中滑至指间,捻起几朵被惊落的紫色藤萝小花,若无其事地在指尖拨弄着,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又带着了然的笑弧,目光清亮直射向陈潜:
“青莲心法?大哥哥呀……”
她拖长了调子,语带三分调侃,七分笃定:
“我想起来了,去年七八月间,你可是离开了咱们清峡谷足有一个月光景呢!那时只说去办件须得自个儿出手的‘俗务’……难不成,便是去这江南临安城……‘赏月’去了?”
她的眼神狡黠,像只看透一切的山中小鹿。
竹棚内静得只闻火苗舔舐松柴的噼啪声和飞瀑的隐隐轰鸣。
贺兰雪的目光也落在陈潜身上,审视中带着一种早已洞悉、却等待他亲自掀开帷幕的了然。
阿篱紧抿着唇,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月白衣衫的下摆,眼神里满是后怕与心疼,只在陈潜右臂的旧伤疤上反复流连,却不敢轻易开口追问。
陈潜缓缓抬起头。
他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布满握剑老茧的手,从燃烧的灶膛边,极其自然地拿起一个同样粗朴的竹杯。
火光照着他沉静无波的侧脸,下颌线条刚毅如岩壁刻痕。
他提起炉上铜壶。
清亮滚烫的水线落入杯中,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他低垂的眼帘,却掩不住那声音磐石般的沉稳:
“月是故乡明。”简短的五个字,仿佛包含着千钧之重。
他抬眼,目光如同淬炼过的古剑,平静地掠过鹿呦了然于胸的笑脸,迎上贺兰雪带着探究与一丝敬意的深邃眼神,最终落在阿篱那双盛满了担忧、渐渐被水光浸湿的清澈眸子上。
“阿术鲁欠崖山十万英魂的债,拖了二十年。也欠闽粤百姓安定家园的债。债总要还。”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日升月落般寻常的道理,却又蕴含着刻骨的重量:
“他死不了。那毒盘踞心脉,药石难及。每吸一口气、每见一次满月,皆是惩罚。作恶多端,自有天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