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看着阿篱那双澄净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极淡却不容置疑的安抚,
“行逆天悖理之举,必受世间法则反噬。不是此劫,便是彼劫。”
那三个要求,也并非心慈手软,而是更深沉的力量:善待黎庶,还佛道清净,禁绝扰民屠戮——这远比取一个恶贼头颅更难,更直指蒙元暴政根基,且堂堂正正,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立于尸山血海之上,发出的泣血誓言,是比复仇更深刻的责任与承诺!
鹿呦手中把玩的藤萝小花蓦地停止转动。
她凝视着陈潜,嘴角那缕原本带着洞悉戏谑的笑容渐渐敛去,黑亮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沉沉的心事被轻轻拨动,折射出极其复杂的光——有对这份孤勇的叹服,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智者的隐忧与考量。
是了!去年七月流火,夏末的蝉鸣撕心裂肺,清峡谷的药圃蒸腾着浓郁的百草气息。
某个寻常的傍晚,陈潜收拾青竹篾筐的身影忽而顿在溪边,夕照将他高大的影子长长拖入潭水深影。
“呦儿。”他没回头,声音低沉得如同谷底磐石相磨,“明日,我需离谷一月。”
他侧过脸,逆光下眉骨投下的阴影掩住了眼眸,只余下颌坚毅的线条在薄暮里格外分明,仿佛将千言万语压铸成一锭沉默。
“何时归来?”她当时问,蛾眉刺在指间下意识地划着竹棚立柱上干裂的纹路。
“中秋月圆,当返。”
“何事…这般紧要?可要我与阿篱妹妹……”
“不可。”两个字干脆利落,断金切玉,甚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连的决绝与冷酷。
她那时只觉心口微微一沉,那磐石般的侧影第一次生出一丝难以靠近的疏离。
他没说任何理由,只留下一个承诺和一道拒绝。
为何必须他一人独自完成?为何不能有丝毫援手?这疑团曾在鹿呦心头盘桓。
此刻,贺兰雪清冷话音落定,中秋、临安、阿术鲁、重伤、三条铁令、诡谲奇毒……
所有的线索瞬间在她聪慧敏锐的心底串联成一条炽亮惊心的闪电!
那一个月的去向,那独自面对的滔天凶险,那必须由他一人去完成、去承担、甚至可能一去不回的缘由——铁与血铸成的答案,轰然撞进她的心扉!
阿篱一直低着头,素手无意识地捻着那枚小小的、带着溪水凉意的紫藤花瓣。
花瓣细腻的纹理在她指腹下变得模糊。
贺兰雪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雨滴,一点点打在她心上,让她指尖的温度迅速流失。
她猛地抬头,那张明净如水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恬静,雪色褪尽,双眸如同浸了寒潭深水,直直望向身旁沉默的男人。
她看见火光的跃动映在陈潜紧抿的唇线,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凝结成两点不灭的寒星。
一股强大的、难以言喻的忧惧和心痛瞬间攫住了她!他竟独自去了那样凶险万分的龙潭虎穴!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与心疼,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那只宽厚的手背。
凉意从她指尖传递,却似乎触到了其下深蕴的灼热与搏动的力量。温热的泪意猛然涌上眼眶。
火舌在铜壶底部温柔舔舐,壶中白毫银针沉浮舒展的细微声响,在此刻寂静的山谷里被无限放大。
时间仿佛在竹棚下停滞,只余暮色四合。
陈潜缓缓抬起眼帘。
他感受到手背上那份小心翼翼的冰凉,那轻轻握住他手背的纤指在微微发抖。
他微微侧目,撞入阿篱那双映满惊惧、关切与无声询问的水润双眸。
那双眸子里有山涧的清亮,此刻却盈满了为他一人生出的波澜。
他的视线随即掠过鹿呦。
火光下,她紧攥着蛾眉刺的手因用力指节青白,唇瓣死死地抿着,那双向来灵动的眼睛里交织着复杂的光——瞬间洞穿真相的震动,对他如此行险的强烈不赞同,翻涌的心疼,以及深深的后怕。
最后,他迎向了贺兰雪那道等待他回答的、如同寒冰封冻下潜藏着精芒的审视目光。
深潭般的眼眸平静无波,却似乎有沉重的过往、如山的决意、无声的血气在其中奔流冲撞,最终被强大的意志强行归于绝对的沉寂。
陈潜的视线最终没有在任何一处长久停留。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回面前简易石灶上的铜壶。
贺兰雪再次端起那杯清茶,微微抬起,杯沿在唇边略停,目光却已转向竹棚外那挂仿佛连接了天与地的巨大藤瀑,晚霞的余晖正为那一片浓紫镀上最后一点滚烫的金边。
她的眼神穿越了花影溪声,似乎看到了临安中秋那轮照耀着血案的孤月,也看到了此刻这峡谷深处,炉火与羁绊交织的暖光。
“这新茶不错,”贺兰雪说,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洞悉世事后的沉静雍容,轻轻打破沉寂,“虽是夏茶,却有一股雨前的清气。”
鹿呦骤然松开紧握蛾眉刺的手,那尖锐的刺尖随着动作轻巧地滑落,无声地插回腰间缠扣。
她脸上再次浮起那抹娇俏灵动的笑意,仿佛之前的凝重只是他人错觉:“那是!这可是云姐姐捎来的‘白毫银针’,一开春就采的头道!滋味儿清冽着呢!”
她说着,利落地提起在炉上已然滚沸的铜壶,水流在晚风中氤氲着热雾,注入三个已然空了的陶杯。
“来!热茶!”水声泠泠,蒸汽腾腾,清冽悠远的茶香在竹棚下重新弥漫开来,迅速压过了方才弥漫的铁血与沉默。
阿篱依旧握着陈潜的手腕没有松开。
那紧握着她冰凉指尖的大手,温暖,沉稳,有微潮的汗意,亦有深藏不露、足以裂石开山的力量。
她低着头,将前额温顺地抵在他因盘坐而微隆的坚实肩胛骨上。
没有人看见她的脸,只感觉到她紧贴着他背脊的纤细肩膀,正随着呼吸,极其细微地、缓缓地松弛下来,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炉火跃动,光芒柔韧,持续舔舐着红泥小炉漆黑的底部。
光影在阿篱月白衣衫的褶皱、在陈潜沉如铁铸的肩背线条、在鹿呦娴熟斟茶的灵动手腕、在贺兰雪手中茶杯边缘反射的暖光、以及在他们四人之间这片小小的、被花香茶烟包裹的、终获安宁的天地里,温柔地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