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如此…”唐赛儿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那他之所图,其心志之深沉,其布局之长远,其忍耐之功夫…简直可怕到了极点!这绝非寻常野心家可比!”
她想起了教中古老经卷里记载的那种“忍辱负重”、“以待天时”的圣人或者…魔头。
董彦晖也被佛母这个大胆的推测惊呆了,半晌才道:“佛母,这…这太匪夷所思了!朱高煦怎会是这等人物?这会不会是他放出的烟雾,故意迷惑外界?”
“迷惑?”唐赛儿冷笑一声,指尖重重敲在那些矛盾的情报上,“用这种看似自相矛盾、极易被解读为无能或疯癫的信息来迷惑?若要迷惑,他朱高煦更该放出自己沉湎酒色、不理政务的消息,让朝廷和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滩真正的烂泥,而不是这些既显示他暗中拥有强大力量、却又目标诡异、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线索!”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些用命换来的纸条:“这些情报,是我们的人九死一生,从不同角落、不同人嘴里零星撬出来、拼凑回来的。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乐安那地方,看似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我们之前费尽心力也难窥其径。为何近来,关于‘练兵’、‘积粮’、‘工坊’的消息,会从好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渠道,几乎同时漏出来,还偏偏能传到我们耳朵里?”
董彦晖闻言,神色一凛。
唐赛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寒意:“这不像是因为我们的人突然变得厉害,更不像是因为汉王府突然变得松懈。这感觉…更像是有张无形的巨网,在暗中引导着风向。有人…似乎是想让我们看到些什么,但又不想让我们看得太清楚、太确定。仿佛…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刻意地将这些零碎的、矛盾的碎片,一点点地、不着痕迹地‘喂’到我们面前。”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悸与明悟交织的光芒:“青岩,以朱高煦之能,若他真想彻底隐匿,岂会容如此多侧面的信息,在同一时段,通过不同途径,如此‘巧合’地泄露出来?这绝非疏忽!这本身,就是一种更高明的、主动的‘示形’!他到底想向我们…或者说,向他想象中的窥探者,传达一个怎样的、复杂而扭曲的信号?”
她更倾向于相信,这些碎片,恰恰从不同角度,意外地拼凑出了一个接近真相的、却更加复杂恐怖的汉王形象。
“可是佛母,”董彦晖依旧难以接受,“即便他真如您所推测,是什么‘孤臣’,与我圣教又有何益?他终究是朱家王爷,是镇压我等的朝廷鹰犬!他若强大,将来岂不更是我圣教的心腹大患?”
唐赛儿沉默了片刻,眼中闪烁着极度复杂的光芒。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正因如此,或许…才更有一线生机。”
“嗯?”董彦晖不解。
“若他只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寻常反王,我等前去投靠,不过是与虎谋皮,事成之后,必遭清算,一如当年朱元璋对待明教。”唐赛儿分析道,眼神越来越亮,“但若他真是一个…看到了更大危机、意图力挽狂澜的‘孤臣’…那么,在他眼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维护朱家一家一姓的皇位绝对稳固,还是…确保华夏神州不坠,江山社稷不倒?”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若是后者…那么,一切力量,只要能为这个目标所用,是否都有可能被他纳入考量?我圣教数十万信众,遍布北直隶、山东、河南…或许在他眼中,就不再是必须剿灭的‘匪类’,而是一股…可以被引导、可以利用的…民间力量?”
“他要应对那未知的巨大危机,必然需要汇聚一切可汇聚之力!我圣教虽与朝廷为敌,但绝非投靠外虏之辈,相反,教众多是受苦的汉家儿女!在‘保神州’这个大义名下,是否…存在一丝合作的可能?”
这个想法极其冒险,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但身处绝境中的唐赛儿,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任何一根稻草都会死死不放。汉王表现出的这种矛盾性,反而让她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险中求存的可能。
董彦晖倒吸一口凉气,被佛母这天马行空却又惊心动魄的想法彻底震撼了。
“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唐赛儿迅速冷静下来,“朱高煦是人是魔,其所图究竟是忠是奸,还需最终确认。但无论如何,乐安展现出的这种‘非典型’藩王姿态,值得我教冒奇险去接触、去试探!”
她眼中重新凝聚起领袖的决断力:“青岩,挑选绝对忠诚、机敏且…精通辩经论道之人。不要直接去乐安,想办法在其周边制造一场‘偶然’,一场能引起他们注意,又能展现我教某些‘价值’,且不触及他们核心秘密的‘偶然’。我们要投石问路,看看这位深不可测的汉王殿下,对我等‘邪教妖人’,究竟会作何反应。”
“是!佛母!”董彦晖虽觉此举风险极大,但见佛母决心已定,且分析确有道理,立刻领命。
石窟内重归寂静。唐赛儿独自望着跳跃的烛火,心中波澜起伏。
汉王朱高煦,这个名字在她心中,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警惕或利用的藩王,而是笼罩在一团巨大迷雾中的、难以定义的复杂存在。是潜在的毁灭者,还是绝望中一线生机的寄托?是忠是奸?是孤臣还是国贼?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白莲教的命运,或许将因这次艰难的解读与冒险的试探,而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乐安深渊之下潜藏的真龙,其首,终于微微抬起,向外界投来了第一缕难以解读的、复杂莫测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