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朱瞻基在梦中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吼,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又因牵动伤口,剧痛之下,重重跌了回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雨而下。
“陛下!陛下!” 守候在榻边的太医和张辅、薛禄等重臣慌忙围上来。只见皇帝双目赤红,眼神涣散,脸上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混合了极度恐惧、愧疚和绝望的神情。
“血……都是血……朕的身上……都是血……” 他伸出颤抖的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上面沾满了洗不掉的鲜血。
“陛下!是梦!是噩梦!” 张辅老泪纵横,紧紧握住皇帝冰冷的手,“陛下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朱瞻基剧烈地喘息着,高烧让他的视线模糊,意识在清醒与迷乱间徘徊。那些梦境的碎片,祖父的期望、父亲的担忧、还有那索命的婴孩和皇叔嘲讽的脸,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旋转撞击。
就在这生死边缘、意识最为混乱脆弱的一刻,某种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极度的恐惧和愧疚之后,反而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仿佛一个将死之人,灵魂飘到了半空,冷眼俯瞰着榻上那个痛苦挣扎的肉体,俯瞰着这片他为之呕心沥血、也为之犯下罪孽的江山。
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一直活在祖父永乐大帝的巨大阴影下,拼命想用赫赫武功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皇位,比父亲更配。他处处模仿祖父的刚猛果决,甚至模仿那份对潜在威胁的冷酷无情。他废后、易储,不惜骨肉相残,以为这样就能稳固权位,杜绝一切隐患。
可结果呢?他得到了什么?是北疆这场惨胜?是这胸前可能致命的一箭?是夜深人静时那无法摆脱的梦魇和愧疚?是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沾满至亲鲜血的双手?
父皇是对的。他忽然理解了父亲那份看似懦弱的“仁厚”背后,是怎样的无奈与沉重。治国,或许真的不能只靠“霸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对内的猜忌和杀戮,并不能换来真正的安稳,反而会滋生更多的怨恨和潜在的反噬。就像乐安那位皇叔,越是逼迫,恐怕越是危险。
那未曾谋面便夭折的孩儿……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是良知对他最严厉的审判。有些罪孽,一旦犯下,即使用整个天下,也无法赎清。
“水……给朕……水……” 他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内侍连忙将温水递到他唇边。朱瞻基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缓缓扫过榻前一张张焦虑的面孔——白发苍苍、忠心耿耿的张辅;沉稳持重、面露忧色的薛禄;还有……侍立在角落,面色凝重,正低头记录着什么的“于节庵”。
他的目光在于谦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个被他秘密带来、身负才学却因直谏被贬的臣子,在此危难之际,依旧恪尽职守。或许,朝廷需要的,不全是唯唯诺诺之辈,也需要这样敢言直谏的脊梁。或许,他之前的一些做法,真的错了……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如果……如果朕这次能熬过去……如果朕不死于此地……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尽管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肺腑的刺痛。
“英国公……”他极其微弱地唤道。
“臣在!”张辅连忙凑近。
“拟……拟旨……”朱瞻基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大军……暂由你……全权节制……巩固战果……不可……贸然北进……”
“是!陛下!”
“还有……”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于谦,沉默良久,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极度疲惫地说:“都……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众人不敢违逆,躬身退出御帐。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皇帝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朱瞻基独自躺在榻上,高烧依旧,伤痛依旧,但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涣散和恐惧,而是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有悔恨,有明悟,也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冰冷的决绝。
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不行了。这一关,或许闯不过去了。
但倘若……倘若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看着掌心那错综复杂的纹路,仿佛在审视自己过去三十年的生命轨迹,也仿佛在试图窥探那不可知的未来。
“爷爷……爹……朕……或许……真的错了……” 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从他眼角滑落,渗入枕巾,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