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灰雁部”秘药奇效,伤势表面愈合,内里却如冰下潜流,经不起剧烈颠簸。朱瞻基精神稍好时,能倚着软枕,与于谦说些朝野典故、沿途风物,面色在车舆暖炉的映照下,偶现几丝血色,然眉宇间那份沉疴未去的灰败与挥之不去的沉郁,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住的。他时常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那方密诏,冰凉的玉轴触感,时刻提醒着他肩头尚未卸下的重担与心底深处那份难以言说的忧虑。
行程虽缓,却也算平稳。郑亨治军严谨,五千精骑分作前、中、后三军,斥候放出十里,沿途岗哨林立,如临大敌,将銮驾护得铁桶一般。宿营选址,必先勘验地形,清剿可疑,务求万全。于谦统筹内务,更是事无巨细,粮秣医药、车马宿营,安排得井井有条。队伍每日消耗甚巨,尤其是净水,人吃马喂,煎药烹茶,皆不可缺。沿途若遇溪流清泉,必是补充水源的要事。
这日午后,行至一处名为“野狐岭”的险峻山隘腹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阴沉,朔风穿谷,呼啸如鬼哭。探路斥候回报,前方十里内无有水源,而大队携带的饮水已将告罄。于谦得报,不敢怠慢,禀明郑亨后,亲自带了二十名军士并一队杂役,由熟悉地形的老卒引路,驱赶着数辆用以装载大型牛皮水囊和木制水箱的空车,往岭西一处据说有山泉的谷地寻去。这水源关乎后续几日全队人畜饮用及陛下药膳,至关重要。
谷地狭窄,乱石嶙峋,积雪未化,枯藤老树狰狞。一行人踏着没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果然,行不过二里,便闻水声淙淙,转过一处山壁,见一眼清泉自石罅中涌出,汇成一泓浅潭,水极清冽。众人大喜,杂役忙打开水箱和水囊,便要上前取水。
“且慢!”于谦忽然抬手止住众人。他目光锐利,扫过泉眼旁的雪地。只见靠近岩石的背风处,有几处异常显眼的痕迹——积雪被某种动物刨开,露出硬邦邦、却仍能分辨出形状的粪便,个头颇大,绝非寻常狐兔之类。
一名老杂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粪便,又嗅了嗅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腥膻气,脸色顿时变了,声音发紧:“于……于先生,看这粪便和爪印……是山君(老虎)!而且个头不小!这泉潭,怕是它的地盘!”
众人闻言,心头俱是一紧。几名军士立刻放下水桶,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弓梢,警惕地环顾四周嶙峋的山石和枯密的灌木丛。山风掠过林梢,发出呜呜怪响,更添几分阴森。于谦心中也是咯噔一下,若只是猛兽,或可驱赶,但此刻车队装载重、行动迟缓,万一猛虎袭击车马,损了水箱或惊了牲口,取水事小,延误陛下行程、动摇军心事大。于谦心中焦急,但面色沉静,喝道:“小心戒备!速取水,装满水箱即走,不可耽搁!”
军士们轰然应诺,分出十人持刀张弓,在外围结成半圆警戒,余下之人与杂役快速靠近泉眼,开始用皮囊汲水。潭水冰冷刺骨,溅在手上脸上,激得人一哆嗦。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水流入囊的汩汩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于谦身着一袭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随军书办服色),站在稍高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手按剑柄,目光如炬,不断扫视着周围动静。那绿色在一片灰白苍茫的山谷中,确实略显醒目。
水囊将将装满大半,异变陡生!
“嗷呜——!!!”
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毫无征兆地从左侧一片密不透风的枯木林中炸响!声浪滚滚,震得人耳膜生疼,山谷回响,惊起远处寒鸦一片。几乎在虎啸响起的刹那,一道黄黑相间的巨大身影,裹挟着腥风,从林中猛扑而出,其势如电,直取最外围一名持弓警戒的军士!
那军士也算机警,闻声即向侧后急滚,同时手中角弓已下意识地撒放。箭矢“嗖”地射出,却因仓促失了准头,擦着猛虎颈侧飞过,只带走一绺黄毛。猛虎扑空,落地轻盈无声,竟是一头体长近丈、吊睛白额的斑斓猛虎!它一击不中,似乎被激怒,低吼一声,腰身一扭,血盆大口已噬向另一名挺枪刺来的军士。那军士长枪刺在虎肩,竟如中铁石,只入肉寸许便被弹开,虎爪顺势拍落,正中其胸腹,甲叶碎裂声中,那军士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石上,生死不知。
“结阵!护住于先生!”一名小旗官嘶声大喝,幸存军士虽惊不乱,迅速向于谦所在方位靠拢,刀牌手在前,长枪手居中,弓箭手引弦待发,显示出边军老卒的素质。然而猛虎凶悍异常,似乎认准了人群中央那抹醒目的绿色,接连扑倒两名试图阻拦的刀牌手后,后肢发力,竟凌空跃起,直扑岩石上的于谦!腥风扑面,獠牙森然,于谦甚至能看清那虎目中倒映出的、自己瞬间苍白的脸!他虽惊不乱,猛地向后撤步,同时拔出腰间短剑,但那剑与猛虎相比,何其可笑?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猛地冲出一名魁梧军士,正是方才在外围警戒的一名刀牌手。他来不及取盾,竟怒吼着将手中用来背负辎重的厚实木架双手高举,迎着猛虎的血盆大口猛顶上去!“咔嚓!”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碗口粗的硬木架竟被虎牙生生咬穿、崩裂!木屑纷飞中,那军士被巨力撞得踉跄后退,虎口崩裂,鲜血长流,但终究阻了猛虎一瞬。
猛虎甩头抛开嘴里的碎木,似乎被这蝼蚁的抵抗彻底激怒,琥珀色的兽瞳凶光爆射,低吼一声,竟舍了于谦,转身便向那失了木架、踉跄未稳的魁梧军士噬去!这一下若是咬实,便是铁打的身躯也要被撕开!
“王贵小心!”旁边军士惊叫。那叫王贵的军士躲避不及,眼看便要丧生虎口。
就在这电光石火、所有人呼吸几乎停滞的刹那——
“咻——!”
一道极其锐利、仿佛能撕裂空气的尖啸,自众人侧后方极高、极刁钻的角度破空袭来!声音未落,一道模糊的黑影已如流星赶月,瞬息即至!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只见那凌空扑向王贵的猛虎,巨大的头颅猛地向侧一歪,右眼处赫然多出了一截黝黑的箭杆!箭矢竟是从猛虎张开的血盆大口斜上方射入,穿透眼眶,直贯颅脑!猛虎前扑之势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在空中诡异地一滞,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砸落在地,溅起大片雪泥,四肢抽搐两下,便再也不动了。腥热的虎血,自箭创处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一片雪地。
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从猛虎扑出,到军士接战,再到这惊天一箭袭杀,不过短短十数息。山谷中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呼啸,以及众人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于谦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背心已被冷汗湿透。他死死盯着那具顷刻间毙命的虎尸,尤其是那支贯穿虎目、余势未消仍在微微颤动的箭矢——箭杆黝黑,非木非竹,似铁非铁,箭羽是罕见的墨染雕翎,形制与明军制式箭矢迥异,更透着一种冰冷的、精准到极致的杀戮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