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备暖轿,慢行便是。”朱瞻基语气不容置疑。
暖轿在宫中缓行,穿过重重宫门。朱瞻基靠在轿内,闭目养神,实则心潮起伏。一则确是礼数,二则,他也想亲眼看看,自己昨日那道关于太子的口谕,执行得如何。三则,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去看看那个孩子——吴贵妃所生,与他扼杀的“嫡子”同一天降临人世的皇子。那个他因长安宫变故心绪大乱,甚至未曾赐名,便匆匆北征的孩子。
轿子在仁寿宫前停下。张太后听闻皇帝抱病前来,早已在正殿等候。太后见到儿子被内侍搀扶下轿,那副消瘦苍白的模样,老太太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心疼不已,免了礼数,拉着他坐下细细端详:“皇帝,你这伤……可大意不得。请什么安!你这孩子,从小就要强!北伐的事,哀家都听说了。你是皇帝,是天子,可也是娘的儿子!伤成这样……那起子太医,都是做什么吃的!”张太后拭了拭眼角,满是心疼,“昨夜襄王来问安,说你深夜召他,可是又有烦难事?这般不爱惜身子,叫为娘如何心安!”
“母后息怒,太医已尽心。是儿臣自己不当心。儿臣只是有些事询问五弟,并无大碍。”朱瞻基温言安慰,与母亲说了些家常。叙话片刻,他似不经意问道:“母后,朕昨日吩咐,将太子移来仁寿宫,由您亲自挑选稳妥人照看,不知……可安排妥当了?”
张太后闻言,脸上轻松之色敛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皇帝,你吩咐的事,哀家岂敢怠慢。昨夜人就接过来了,安置在东暖阁。乳母是旧人,其余嬷嬷、内侍,哀家都已换了最老实本分的,刘太医也来看过,开了安神的汤剂。只是……”她顿了顿,眉头深锁,“只是镇儿那孩子,自昨夜过来,便有些惊怯,哭了几场,睡得不甚安稳。皇帝,你实话告诉为娘,镇儿他……白日在你那里,可是受了惊吓?还是……你察觉他身子有何不妥?”
朱瞻基心下一沉,太后的观察印证了他的担忧。他沉默片刻,斟酌道:“母后明鉴。儿臣确有所疑。镇儿年岁渐长,然观其言行举止,似与寻常孩童有异。朕离京日久,不知他平日究竟如何。母后久在宫中,又是他亲祖母,依您看……镇儿玉体,究竟是何情形?”
张太后看着儿子苍白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忧虑与探询,心中也是揪紧。她如何看不出太子的异常?只是此事关乎国本,干系太大,她虽为太后,亦不敢轻易下定论。她握住朱瞻基的手,缓缓道:“皇帝,你是君父,你的担忧,为娘明白。镇儿是哀家的亲孙,哀家岂有不疼不爱、不仔细留心的道理?只是……孩童成长,有早有晚,有时也难一概而论。哀家平日所见,镇儿是比寻常孩子安静些,开口也迟些……但究竟是何缘由,是先天弱些,还是后天调理未到,甚或……有无其他隐情,哀家一深宫妇人,岂敢妄断?”
她看着朱瞻基的眼睛,语重心长:“皇帝,此事体大,关乎国本。哀家以为,既已命太医院全力诊治,不如……先听听太医们怎么说。他们终究是专业人士,或有确论。在此之前,咱们做长辈的,焦急归焦急,却不宜先乱了方寸,更不宜……轻易下什么定论。一切,等太医有了明确说法,再议不迟,你看可好?”
太后这番话,可谓老成持重,既表达了对孙儿的关心,也撇清了自己“干政”或“妄言”的嫌疑,将难题和压力推给了太医院,也暂时安抚了皇帝,留下了转圜余地。朱瞻基知道,从母亲这里,是问不出更明确的话了。他点了点头:“母后思虑周全,儿臣明白了。便依母后所言,先看太医诊断。” 他心中那股阴郁却更重,连太后都如此谨慎讳言,太子的情况,恐怕比他看到的还要棘手。
叙话半晌,朱瞻基似不经意地问道:“吴贵妃与皇子尚在仁寿宫将养?儿臣北征前,她刚生产,儿臣也未曾好生探望。不知如今可好?”
张太后闻言,脸上露出笑容:“好,都好。吴贵妃是个老实本分的,生产后一直在哀家这偏殿静养,皇子也健壮。哀家怜她生产不易,你又不在京中,便多照拂些。你要看看?”
“既然来了,便见一见吧,也是儿臣的心意。”朱瞻基点头。
不多时,吴贵妃抱着一个裹在杏黄色襁褓中的婴儿,小心翼翼步入殿中。她穿着贵妃品级的常服,颜色素净,脂粉不施,脸上还带着产后未完全恢复的圆润,但气色红润,眼神恭顺安静。见到皇帝,她连忙要跪下行礼。
“不必多礼,你身子还弱,坐着吧。”朱瞻基抬手止住,目光却已落在她怀中的襁褓上。
吴贵妃谢恩,侧身坐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将怀中婴儿的面容稍稍转向皇帝。那孩子正在酣睡,小脸蛋白里透红,眉眼虽未长开,但鼻梁挺直,轮廓清晰。呼吸均匀,小嘴偶尔嚅动一下,甚是安稳。
朱瞻基的心,莫名地轻轻一动。他示意王瑾。王瑾会意,上前从吴贵妃手中,极小心地将婴儿接过来,抱到皇帝面前。
朱瞻基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婴儿娇嫩的脸颊。触手温软。孩子似有所觉,小脑袋微微偏了偏,却未醒来,反而睡得更沉。一股极为细微的、属于新生命的暖意,顺着指尖传来。他看着这全然信赖的酣睡模样,又想起昨日太子那惊惧躲闪的眼神,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孩子……可还乖巧?饮食睡眠如何?”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
吴贵妃忙垂首答道:“回皇上,皇子很乖,吃了便睡,睡了便吃,极少哭闹。乳母都说,是个有福气的。”
“还没取名吧?”朱瞻基问。
吴贵妃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低声应道:“是。未得皇上赐名,臣妾不敢擅称。”
朱瞻基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流连在婴儿熟睡的脸上。这孩子,出生在那般微妙甚至晦暗的时刻,自己当时心绪纷乱,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可他却长得这般健壮安稳,不吵不闹。
“朕记得……”他缓缓开口,“《周易》有云:‘谦,亨,君子有终。’又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这孩子生于宫闱,望其能守谦德,明事理,将来……安分守己,便是福气。”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字句,“便叫‘祁钰’吧。‘钰’者,坚金也,望其性坚质朴。朱祁钰。”
吴贵妃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涌上惊喜的泪光,连忙离座跪倒:“臣妾代皇子,叩谢皇上赐名隆恩!”
祁钰……朱祁钰。
朱瞻基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坚金之质,安分之命。这既是对这个孩子的期望,或许……也是对他自己某种心绪的寄托。
“起来吧。好生将养,照顾好皇子。”朱瞻基让王瑾将孩子交还吴贵妃,又对张太后道,“母后,儿臣有些乏了,便先回养心殿了。”
“快去快去,好生歇着!”张太后连忙道,又叮嘱吴贵妃,“好生抱着祁钰,莫受了风。”
离开仁寿宫,坐回暖轿。轿帘落下,将外界光线隔绝。朱瞻基靠在轿壁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伤处的疼痛也愈发清晰。然而,方才指尖那婴儿肌肤的温软触感,那安稳的睡颜,却久久徘徊在脑海,与他心中太子那惊惧木然的小脸,交替浮现。
一个健壮安然,一个孱弱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