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扑面,却驱不散那股萦绕在殿宇深处的、源于帝王伤体的衰败之气。
朱瞻基在龙榻上辗转了良久,直到酉末时分,那股因念及太子而起的惊怒、惶惑与那冰冷的“因果”之念相互撕扯带来的心悸,才在刘太医新配的安神汤药作用下渐渐平复。他沉沉睡去两个时辰,醒来时,窗外已深暗。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被恐惧和懊悔吞噬。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重新凝聚起属于帝王的、冰冷的决断力。身体的虚弱与对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性,像两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喉咙。他需要确认,需要布局,需要看看……除了那令人绝望的太子,他还有什么选择,或者说,这江山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什么时辰了?”他对着空旷的暖阁问。
一直守在帘外的王瑾连忙轻声回应:“回皇上,戌时三刻了。”
“传襄王。”朱瞻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此刻便来。朕……有话问他。”
王瑾心中一震,不敢多问,立刻应道:“是,奴婢这就派人去请襄王殿下。” 心下却是骇然,陛下竟在发现太子异状的同日深夜,急召襄王!这背后传递的信号,足以让任何知晓内情的人不寒而栗。
王瑾领着内侍悄声入内伺候洗漱。温热的面巾敷在脸上时,朱瞻基感到胸口那持续了数日的憋闷与隐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些许。呼吸也比前两日顺畅,不再有那种稍一用力便觉气短、喉头发甜的窘迫感。他试着缓缓坐直身体,动作间牵动伤口,痛楚依旧,却不再有那种撕裂般的锐痛。
“刘太医的方子……倒有几分效用。”朱瞻基接过参茶,抿了一口,声音带着宿寝初醒的沙哑,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王瑾躬身陪笑:“陛下洪福齐天,刘院判伺候过仁宗皇帝,医术是极精湛的。昨日又调整了方子,加了安神固本的药材,陛下能安睡,便是大好的征兆。”
朱瞻基不置可否,任由宫人为他更衣。他想起父皇朱高炽在位时,这位刘太医便是随侍御前的老人。父皇体胖多病,性情又偏宽仁,对太医颇为倚重信任。他曾听闻,刘太医不仅精于岐黄,更难得的是口风极紧,行事稳妥,从不参与宫中是非。如今看来,确有其能。自己这伤势凶险,太医院先前束手,倒是他接手后,病情虽未速愈,却也不再恶化,且能兼顾安神调理,让自己在这惊涛骇浪般的心绪中,得以片刻喘息。
只是……医术再高,能医身,可能医这国本动摇之疾?能解这因果缠身之惑?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按下。他不能深想,一想便是无底深渊。
更衣毕,他独自在暖阁中缓缓踱步。脚步仍虚浮,需得扶着炕沿桌角,但总算能自行走动几步。身体的些微好转,却并未带来多少宽慰,反而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这具曾经纵马塞外、引弓射雕的躯体,如今已是千疮百孔,不知还能支撑这万里江山几时。
一股深沉的、源于对自身生命力不确定的恐慌,悄然攫住了他。他需要确认一些事,需要看看……其他的可能。
约莫半个时辰后,襄王朱瞻墡匆匆赶至养心殿。他显然已准备就寝,衣着比白日简素许多,外罩一件玄色披风,发髻微松,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疑与不安。深夜被急召入宫,尤其还是在皇兄重伤回銮、今日又刚见过太子之后,由不得他不心惊。
“臣弟瞻墡,叩见皇兄。皇兄深夜召见,可是圣体不适?”朱瞻墡行礼后,急切问道,目光在皇帝苍白如纸的脸上逡巡。
“朕无妨,起来,坐下说话。”朱瞻基指了指炕边的绣墩,自己则费力地调整了一下靠姿,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他的神色看起来愈发深邃难测。“吵着你歇息了。只是朕醒来,想起北伐离京这数月,朝中诸事繁杂,全赖你与内阁操持,心中惦念,有些话……想问问你。”
朱瞻墡依言坐下,身姿却比白日更加紧绷:“皇兄言重了,为皇兄分忧,乃臣弟本分。皇兄有话,但问无妨,臣弟必知无不言。”
朱瞻基缓缓开口,先是问了些看似寻常的政务:河南雪灾的应对、漕运改革的争议、南方税粮的征收……语气平稳,仿佛真是兄长关怀弟弟的理政功课。朱瞻墡一一谨慎回答,多转述内阁决议,言辞间透着谦逊与对老臣们的尊重,并无多少个人锋芒。
听着弟弟中规中矩、力求稳妥的应答,朱瞻基心中那复杂的滋味更浓。这性子,像极了父皇,宽仁、谨慎,是守成之君的材料。可如今这局面,内外交困,暗流汹涌,仅靠“守成”与“稳妥”,够吗?
他话锋悄然一转,语气加重了几分:“五弟,你答得都好,依章办事,倚重老臣,此乃为政之基。然,为政者,尤执掌中枢者,仅明稳妥、知进退,有时仍嫌不足。譬如漕运新法,若明知其利国利民,能解数十年积弊,却因各方阻挠便畏缩不前,则弊政永无革除之日。当年皇祖永乐皇帝,决议迁都北京、疏浚运河、五征漠北,哪一桩不是阻力重重?非有乾纲独断、披荆斩棘之血性勇毅,不能成其事!”
他咳嗽了两声,缓了口气,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朱瞻墡脸上,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你性情温良,朕素知。此乃你的好处。然既为天潢贵胄,位列亲藩,肩头便不止有自己的身家性命,更有社稷之重。‘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话不止对外而言,对内治国,整肃纲纪,扫除积弊,同样需有刚毅果决、乃至雷霆手段!我朱家天下,是太祖、成祖马上得来,弓马武事,乃是根本,万不可因崇尚文治便全然废弃了。朕如今……”他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伤处,“便是想挽强弓、骑骏马,也是力不从心。你正当盛年,要勤习武艺,强健体魄,这不止是为将者之事,更是为君……为上位者,不可或缺的根基与胆魄!”
这番话,在深夜寂静的暖阁中听来,简直如同惊雷!朱瞻墡听得心跳如鼓,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皇兄这哪里是寻常问政?这分明是……分明是带着某种令人不敢深想的嘱托与期许!联想到白日太子那令人忧心的状况,皇兄重伤未愈的身体……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他几乎坐不稳。
他慌忙离席,伏地叩首,声音发颤:“皇兄教诲,如雷贯耳!臣弟……臣弟定当时刻铭记,勤修文武,强健体魄,恪尽职守,绝不敢有负皇兄厚望,有负祖宗江山!” 他不敢接那句“为君”的暗示,只能以“恪尽职守”相对。
看着伏在地上、身体微颤的弟弟,朱瞻基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也有更深沉的疲惫。“起来吧,朕只是与你谈心,不必如此。”他挥了挥手,“夜深了,你回去吧。好生做事,便是对朕最大的宽慰。”
“是,臣弟告退。皇兄万万保重圣体!”朱瞻墡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暖阁,直到走入冬夜刺骨的寒风中,仍觉得心口那股惊悸与沉甸甸的压力未曾散去。
……
腊月二十四,小年。
紫禁城的清晨来得格外迟,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琉璃瓦上,将冬日的天光滤成一片惨淡的灰白。
“摆驾,仁寿宫。朕去向太后请安。”朱瞻基吩咐王瑾。
“陛下,您这身子……”王瑾面露难色。仁寿宫在宫内西路,距离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