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夜,紫禁城笼罩在一片刻意维持的喜庆气氛中。各宫门前挂起了新制的红灯笼,内侍们忙着洒扫庭除,预备祭祀灶神的贡品。然而在这份表面的忙碌之下,养心殿一带却笼罩着异样的沉寂。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所有人行走时都刻意放轻脚步,连咳嗽都强自压抑着。皇帝回銮已三日,却从未踏出养心殿半步,连日常的朝会都免了,只由内阁在文华殿处理紧急政务。种种迹象,让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紧绷的、近乎窒息的气息。
已时初刻,一顶明黄小轿在十余宫人内侍的簇拥下,静悄悄停在了养心殿月华门外。轿帘掀开,孙皇后身着绛紫色织金凤纹常服,头戴点翠凤钗,神色凝重地走下轿来。她怀中抱着一个裹在明黄绣龙襁褓中的幼儿,正是当朝太子,年仅一岁零四个月的朱祁镇。
孙皇后的脸色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显然这几日未曾安枕。她紧了紧臂弯,将怀中的太子抱得更稳些,目光投向那紧闭的殿门,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勇气。王瑾早已候在门前,见皇后驾到,连忙躬身行礼,低声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陛下已在殿内等候。只是……陛下伤势未愈,精神短少,太医嘱咐需静养,不宜久谈。”
“本宫晓得。”孙皇后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皇上重伤归来,本宫与太子理当问安。今日是小年,更该一家团聚。”她顿了顿,看向怀中睁着乌溜溜大眼睛、正懵懂啃着自己小拳头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压低声音对王瑾道:“王公公,太子年幼,若有失仪之处,还望公公在旁周全。”
王瑾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奴婢明白。娘娘,殿下,请随奴婢来。”
养心殿暖阁内,药香与龙涎香的气息混杂着,有些沉闷。朱瞻基半靠在东暖阁的炕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明黄锦被,背后垫着数个软枕。他脸色依旧苍白,但比回京那日多了些人色,只是眉宇间那股深沉的倦意与挥之不去的阴郁,却丝毫未减。听闻外面通传,他微微睁眼,对侍立在一旁的太医和内侍挥了挥手。众人会意,无声退至外间。
殿门轻启,孙皇后抱着太子走了进来。一进这满是药气的暖阁,看到榻上丈夫那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孙皇后眼圈瞬间红了。她来之前,虽知皇帝伤重,太医院的口风也紧,只说是“箭疮未愈,需静养”,但她总存着一丝侥幸,以为或许是路上劳顿,回宫将养些时日便好。可此刻亲眼见到朱瞻基这般形容憔悴、气息微弱的模样,与出征前那个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年轻天子判若两人,那强压了数日的担忧、恐惧、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
“皇上……”她声音哽咽,抱着太子疾走几步,来到榻前,未及行礼,眼泪已扑簌簌滚落,“臣妾……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您怎的伤成这样了……”她哭得真情实感,既有对丈夫伤势的痛心,亦有对自己和儿子未来处境的惶惑。太子是她一切的根基,而皇帝,是太子唯一的、也是最坚实的倚仗。皇帝若有不测……
朱瞻基看着泣不成声的皇后,目光在她梨花带雨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便落在了她怀中那个小小的、裹在明黄襁褓里的身影上。那是他的嫡长子,大明帝国的储君,他万里奔波、浴血奋战所要守护的江山未来之主。刹那间,一股混杂着血缘亲情、责任重担以及劫后余生的复杂暖流,悄然漫过心田,冲淡了些许胸口的憋闷与脑中的阴霾。
“莫哭了,”他开口,声音因久未多言而有些沙哑,却刻意放柔了些,“朕这不是回来了么。一点小伤,将养些时日便好。吓着镇儿了。”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太子身上,朝那小人儿伸出手,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来,镇儿,到爹这儿来。”
孙皇后闻言,忙止住哭泣,用帕子拭了泪,将怀中的太子稍稍转向皇帝,柔声哄道:“镇儿,快看,是父皇。父皇打胜仗回来了,叫父皇呀。”
一岁多的朱祁镇,生得粉雕玉琢,眉眼依稀能看出父母的影子,颇为俊秀。他似乎被母亲方才的哭声吓到,又或是被这满屋陌生的药味和眼前这个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的“陌生人”惊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懵懂与怯意。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榻上那个向他伸出手的男人,小嘴一瘪,非但没有如父母所愿露出笑容或发出稚嫩的呼唤,反而猛地将小脸埋进孙皇后的颈窝,两只小手紧紧攥住了母亲衣襟上的绣凤盘扣,小小的身子也朝母亲怀里缩了缩,竟是分明露出了怕生和抗拒的姿态。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朱瞻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那丝勉强挤出的笑意也凝固、继而慢慢褪去,只余下一片更深的苍白。孙皇后脸上的血色也唰地一下褪尽,慌忙拍抚着儿子的背,强笑道:“皇上恕罪,镇儿还小,认生呢。皇上出征日久,孩子许久未见,怕是……怕是有些忘了。再者,皇上身上犹带征战血气,孩子敏感,难免畏惧……”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心中已是慌作一团。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儿子会是这般反应!
“无妨。”朱瞻基缓缓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平淡,听不出喜怒,“孩子小,怕生也是常理。朕离京数月,他自然不记得了。”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那个将小脑袋死死埋在母亲怀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的太子身上,对王瑾道,“给皇后搬个绣墩。皇后抱着孩子,久了也累。”
“谢皇上体恤。”孙皇后心中稍定,抱着太子侧身坐在王瑾搬来的绣墩上,姿态依旧拘谨。她试图将儿子的小脸转向皇帝,柔声细语地引导:“镇儿,你看,是爹爹呀。爹爹可想你了,叫爹爹……”
朱祁镇却扭动着小身子,愈发往母亲怀里钻,偶尔偷偷抬起眼,飞快地瞥一眼榻上的父亲,又立刻受惊般躲回去,嘴里发出含糊的、抗拒的“嗯嗯”声,依旧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庇护。
朱瞻基默默看着,心中的那点暖意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沉的凉意。孩子怕生,他理解。但一岁多的孩童,见到久别的父亲,即便不亲热,也总该有些好奇吧?可太子这反应,全然是彻底的陌生与恐惧。而且……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仔细打量着被皇后抱在怀中的儿子。
太子被裹在厚厚的明黄襁褓里,只露出头和一双小手。此刻他被母亲半抱半搂在怀中,小脚悬空,并未落地。朱瞻基忽然想起,自太子进殿到现在,似乎……从未试图站立,甚至未曾有过蹬踏的动作。他记得自己这般大时,早已蹒跚学步,满殿乱爬了。便是寻常百姓家一岁多的孩童,也多能站立扶走,咿呀学语了。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窜入他的脑海,让他本就因伤而虚弱的心脏猛地一缩。
“皇后,”朱瞻基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平静,却让孙皇后没来由地心头发紧,“太子……近日可还安好?饮食起居如何?”
孙皇后忙道:“回皇上,镇儿一切都好,乳母嬷嬷们精心照料着,每日……”
“朕是问,”朱瞻基打断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太子如今,可能独坐?可曾尝试站立?平日……都会说些什么了?”他问得缓慢,一字一句,却重若千钧。
孙皇后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抱着太子的手臂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强自镇定,挤出一个笑容:“皇上,镇儿还小呢,身子骨软,乳母说……说不宜过早站立,免得伤了筋骨。平日……平日倒也活泼,只是话语还少,只会叫‘娘’,和几个简单的字……”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底气明显不足。太子确实开口晚,至今除了无意识的“啊啊”和哭泣,并未清晰叫过“娘”,更别提其他。至于站立……她私下里何尝不焦急?可每次尝试,孩子便哭闹不止,双腿也似乎绵软无力,乳母和太医都说“贵人语迟”、“龙种尊贵,发育晚些也是有的”,她也就半信半疑,只日日精心喂养,盼着他大些自然就好了。可此刻被皇帝这般直接问起,那被她刻意忽视的隐忧,瞬间化作了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她淹没。
朱瞻基没有再看皇后瞬间惨白的脸,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太子身上。那孩子似乎感受到了父母之间突然凝重的气氛,越发不安,在母亲怀里扭动起来,发出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呜咽,依旧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不会走路。甚至可能还坐不稳。不会说话。只会含糊地“嗯啊”。见到父亲,只有恐惧和躲避。
这就是他朱瞻基的嫡长子,大明江山的储君,他几乎用性命从北疆换回来的、未来要托付万里河山的太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席卷了朱瞻基的四肢百骸,比黑水峪那支冷箭贯胸时更甚!伤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他猛地闭上眼,额角青筋微微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