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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帝归疾深,覆阙变藏(1 / 2)

宣德三年腊月二十二。

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巍峨的德胜门城楼上,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自辰时起,以监国襄王朱瞻墡为首,内阁三杨、六部九卿、在京勋贵并宗室子弟等数百官员,皆着朝服,按品级肃立城外十里长亭处,已等候了近两个时辰。人人冻得面色发青,却无人敢有半分懈怠——今日,是御驾亲征、大破兀良哈的皇帝陛下凯旋之日。

然而,与以往凯旋仪典的喜庆喧嚣不同,今日的迎接显得异常凝重。消息灵通之辈早已风闻,陛下在北疆中了冷箭,伤势不轻。虽捷报频传,但御驾回銮的行程一反常态地缓慢谨慎,且严密封锁消息,这本身就已说明了许多问题。此刻,每个人的心中都沉甸甸的,目光不时望向北方官道尽头,既盼着那代表天威的仪仗出现,又隐隐畏惧着可能看到的景象。

巳时三刻,远方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旌旗的影子。

先是一队玄甲骑兵,擎着龙旗开道,马蹄踏碎积雪,沉闷如雷。紧接着,羽林卫、锦衣卫大汉将军,盔明甲亮,肃然而过。再往后,才是那辆异常宽大、由八匹纯黑骏马牵引的明黄御辇。御辇四周垂着厚厚的锦帷,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内里情形。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迟缓,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庄重与难以掩饰的疲惫。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襄王朱瞻墡为首,百官齐刷刷跪倒雪地,山呼海啸。声音在寒风中传出去很远,带着某种空洞的回响。

御辇缓缓停下。锦帷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内侍监王瑾苍白而谨慎的脸。他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两名小内侍迅捷地铺下猩红毡毯,直铺到御辇踏阶之下。

然后,一身明黄常服、外罩玄狐大氅的朱瞻基,才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步出御辇。

刹那间,所有跪伏在地的官员,虽不敢抬头直视,但眼角的余光,或透过羽扇旌旗的缝隙,都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皇帝瘦了。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印象。原本合体的常服,此刻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玄狐大氅厚重的皮毛更衬得他脸颊凹陷,面色是一种久病初愈般的青白,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几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带着惯有的、审视一切的锐利,缓缓扫过黑压压跪伏的臣子。只是那锐利之中,似乎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以及某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

他站得很直,背脊挺得如同标枪,迈步走下踏阶时,步伐也力求稳健。但细心如杨士奇、杨荣这般老臣,还是敏锐地察觉到,陛下落脚时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以及左手无意识地虚按了一下左胸侧的动作——那里,厚厚的衣裳之下,据说是一处险些要了命的箭创。

“众卿平身。”朱瞻基开口,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雪野中清晰可闻,“北疆苦寒,将士用命,赖列祖列宗庇佑,此番出征,侥幸得胜,使丑虏远遁,暂安边塞。诸卿留守京师,辅佐监国,稳定朝局,亦是有功。都起来吧。”

“谢陛下隆恩!”百官再拜,方才陆续起身,许多人的腿脚已冻得麻木。

朱瞻基的目光,落在为首那个同样穿着亲王袍服、面容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文弱清俊的青年身上。襄王朱瞻墡,他的五弟。数月不见,这位监国亲王似乎也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操劳的痕迹,但眼神明亮恭谨,此刻正激动而关切地望着自己。

“臣弟瞻墡,恭迎皇兄凯旋!皇兄一路劳苦!”朱瞻墡抢步上前,便要行大礼。

朱瞻基伸出手,虚扶了一下,指尖冰凉:“五弟监国辛劳,朕心甚慰。不必多礼了。”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只有兄弟间才有的、刻意表现的亲近,“京师诸事,可还安好?”

“托皇兄洪福,京中一切安好。”朱瞻墡顺势起身,却借着搀扶的动作,极快、极轻地搭了一下朱瞻基的手臂。触手之处,隔着厚厚的衣物,仍能感到一种异常的消瘦,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强忍不适而生的微颤。朱瞻墡的心猛地一沉,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流露,只是语气愈发恳切,“倒是皇兄……一路车马劳顿,塞外苦寒,臣弟看皇兄清减了许多,定是伤病未愈,又兼路途辛苦。还请皇兄以天下社稷为重,以龙体为要,先行回宫静养才是!”

这番话,既是兄弟关怀,更是臣子本分,说得滴水不漏。周围杨士奇、杨荣等重臣也纷纷附和:“襄王殿下所言极是,陛下龙体欠安,实宜回宫静摄,朝中诸事,自有臣等与殿下分忧。”

朱瞻基深深看了朱瞻墡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慰藉,也有更深沉的、旁人难以读懂的情绪。他何尝不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野狐岭那惊魂一箭,虽未当场要命,但重伤之下长途跋涉,途中又闻于谦遇袭、神秘箭手再现等诡谲之事,心力交瘁,伤势反复,全赖“灰雁部”秘药和随行太医精心调护,才勉强撑到京师。每一步踏在雪地上,左胸伤处都传来隐痛,呼吸也比平日短促费力。他全凭一股帝王意志在支撑,绝不能在外臣,尤其是在这百官瞩目的场合,露出丝毫疲态颓唐。

“朕无大碍,些微小伤,将养些时日便好。”朱瞻基摆了摆手,语气转淡,恢复了帝王的疏离与威仪,“北伐将士有功,赏赐封诰之事,兵部、礼部即日议定章程呈报。阵亡将士抚恤,户部不得延误。阵俘及缴获处置,由英国公行营具本上奏。一应具体事务,内阁与兵部、五军都督府会同详议,报朕裁决。”

“臣等遵旨!”杨士奇等人连忙躬身领命。

“回宫。”朱瞻基不再多言,转身,在内侍搀扶下,重新登上御辇。转身的刹那,他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随即稳住,步伐依旧沉稳。

锦帷落下,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仪仗再次启动,向着巍峨的德胜门缓缓行去。百官再次跪送,直到御驾远去,才纷纷起身,互相交换着复杂难言的眼神,拍打着官服上的积雪,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着散去。皇帝的状况,显然比捷报上轻描淡写的“偶感风寒”“圣体违和”要严重得多。这朝局,怕是要起风了。

襄王朱瞻墡站在原地未动,望着御辇消失在城门洞中的阴影里,眉宇紧锁。方才那一触的感觉,冰凉、微颤、消瘦……绝非“无碍”。皇兄是在硬撑。他太了解这位皇兄了,刚强、好胜,绝不肯示弱于人前,尤其是此刻“凯旋”的关头。可越是如此,越说明伤势沉重,甚至……可能已伤及根本。

“王爷,”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是内阁首辅杨士奇,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声道,“陛下归来,天下之心可安。王爷数月监国,夙夜操劳,如今也该好生歇息了。”

朱瞻墡回过神,对杨士奇拱手道:“元辅辛苦。皇兄北征,全赖元辅与诸位先生稳定中枢,本王不过按例行事,何谈辛劳。如今皇兄回銮,诸事仍须仰赖元辅与内阁。”

杨士奇捻须微笑,眼中却无太多笑意:“分内之事罢了。陛下龙体欠安,还需静养,这几日朝中若无急务,便不必叨扰圣休了。王爷若有闲暇,不妨多进宫问安,陛下与王爷兄弟情深,有王爷在侧,陛下心境或可宽慰些许。”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皇帝需要休息,政务暂缓;你作为亲弟弟,多去陪着,既是尽孝,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坐镇。

朱瞻墡心中明镜一般,点头道:“元辅所言甚是,本王理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