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穿过重重宫门,直入大内。熟悉的红墙黄瓦,巍峨殿宇,此刻在朱瞻基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陌生的阴影。离家不过数月,却恍如隔世。去时雄心万丈,誓要效仿皇祖,勒石燕然;归时伤痕累累,壮志未酬,更携带着满腔疑惧与深不可测的危机感。
他没有去乾清宫,而是直接回到了日常起居的养心殿。这里比乾清宫更显私密、安静。殿内地龙烧得极暖,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冰冷。
屏退左右,只留下最贴身的几名内侍,朱瞻基终于卸下了强撑的伪装。他颓然靠坐在暖阁的炕上,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宫灯照耀下,更显苍白如纸。王瑾小心翼翼地为他褪去厚重的大氅和外袍,露出里面杏黄色的中单。当衣衫褪至肩部,左胸侧那厚厚的、浸着药味的绷带便显露出来,隐约还能看到一丝淡褐色的渗液。
“陛下……”王瑾的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朱瞻基闭着眼,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传太医,要稳妥的。另外,让……让赵破虏来见朕。要快,要隐秘。”
“奴婢遵旨。”王瑾不敢多言,连忙吩咐下去。
太医很快到来,是太医院最资深、口风也最紧的院判,姓刘,年近七旬,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他仔细诊脉,十指在不同脉位停留良久,眉心微蹙,又请旨查验伤口。当层层绷带解开,露出那已收口但颜色仍显深红、隐隐透着一丝非化脓亦非瘀血的奇异暗泽的创面时,刘太医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微光,似是惊讶,又似了悟,随即眉头拧成了更深的疙瘩。
“陛下,”刘太医斟酌着词句,声音沉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箭疮深入腠理,近乎肺腑,凶险异常。然……幸赖天佑,又得……极为对症之良药,腐肉尽去,新肌始生,此实乃万幸。” 他特意在“极为对症之良药”几字上,语气有微不可察的凝定,仿佛在确认某种判断。“奈何……奈何路途遥远,奔波劳顿,更兼圣心忧劳,致使愈合之势虽有根基,却反复迟滞,且……”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述,“且依脉象看,邪毒似有内陷留恋之象,侵扰肺络,是故陛下时有咳嗽、气短、夜分潮热。此症……最忌忧思惊怒,耗伤心神气血。眼下重中之重,乃是绝对静养,宁神定志,再以平和汤药徐徐引导,化解郁结,扶助正气,如此……或可有望日渐康泰。”他说得极其委婉,但意思明确:伤势本极重,因良药暂稳,但劳累和心病使其难愈,必须彻底休息,否则良药也难保万全。
“朕知道了。”朱瞻基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伤势,只是目光深邃地看了刘太医一眼,“开方子吧。方子……要稳妥。” 他特意强调了“稳妥”二字。
“老臣明白。陛下此证,虚中有郁,实里带怯,不可过用攻伐,亦不可纯恃温补。老臣当以调和阴阳,清解余毒,兼以安神固本为要,斟酌一方,务求平稳。”刘太医躬身应答,语气专业而恭谨,但若细听,其开方的思路——“调和”、“清解余毒”、“安神固本”,似乎隐隐与某种更深层的、针对特定伤情及身体状态的调理理念暗合。他提笔书写药方时,手腕稳定,落笔精准,所选药材皆是大内常见、药性平和却配伍精当之物,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唯有在写到其中两三味并非必需、但有益于长期调理气血、稳固心脉的药物时,笔锋似乎更为笃定。
“朕的病况,”朱瞻基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若有一字泄露,或药石有半分差池……”
刘太医立刻放下笔,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忠诚:“陛下明鉴!老臣侍奉宫中数十载,深知其中利害。陛下龙体关乎社稷,老臣万死不敢疏忽!此番用药,必亲力亲为,煎制奉上,绝不容他人经手!陛下病况,乃天字第一号机密,老臣纵有家族子孙,亦知轻重,断不敢以阖族性命为儿戏!” 这番表态,情真意切,完全是一位深知宫廷险恶、只求自保的老臣模样。
“嗯,去吧。”朱瞻基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似乎疲惫已极。
刘太医又磕了个头,才小心翼翼地收起药方,躬身退出暖阁。离开养心殿很远,直到四周无人,这位老太医才微微挺直了些一直弯着的腰背,脸上那惶恐谨慎的表情渐渐敛去,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他袖中的手,轻轻捻了捻方才开方时用过的那支狼毫笔的笔杆,眼神望向宫墙之外某个遥远的方向,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与决然,在眼底一闪而逝。
此时,暖阁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朱瞻基独自坐着,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上。回到这座熟悉的宫殿,回到这权力的中心,他并未感到多少安全,反而觉得那无形的网,似乎收得更紧了。灰雁部,石猎户,神秘箭手,乐安……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翻腾。他们救他,助他,却又仿佛无处不在,洞察着他的一切。这感觉,比明刀明枪的敌人更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几不可察的微风拂过,暖阁角落的阴影里,已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锦衣卫指挥佥事赵破虏,如同鬼魅般出现,跪倒在地。
“臣赵破虏,叩见陛下。”
“查得如何?”朱瞻基没有回头,声音冰冷。
“启禀陛下,”赵破虏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野狐岭那枚箭矢,材质确系辽东深山所产的一种异铁,寻常匠人难以锻冶。其形制、锻造手法,与当年石猎户所用箭簇,有几分相似。臣已派人秘密前往当年山神庙附近的密林,并循山林旧踪暗查,然……石猎户其人,自当年陛下回京后,便如人间蒸发,其居所亦早已焚毁,无踪可寻。”
“几分相似……”朱瞻基咀嚼着这个词,忽而冷笑一声,“也就是说,还不能确定是同一伙人?”
“臣有罪!”赵破虏以头触地,“对方行事极为隐秘,所有线索皆断得干净利落。但臣以为,天下绝无如此巧合之事。两处救命,手法、药物、行事风格,如出一辙。这绝非寻常江湖势力或塞外部落所能为。其背后……必有通天之力,且经营日久,布局深远。”
通天之力……朱瞻基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能把手伸到皇帝身边,伸到北伐大军之中,伸到辽东、太行,这需要何等庞大的网络,何等惊人的能量?满朝文武,勋贵外戚,藩王宗室……谁有这个能力?谁又有这个动机?
“乐安那边呢?”他问,声音更冷了几分。
“汉王府一切如常,”赵破虏答道,“汉王深居简出,称病静养,不见外客。王府用度如常,仆役出入皆有定数,并无异动。至于……商路往来,因年关将近,各地商队频繁,其中或有与乐安相关者,但皆属正常货殖,一时难以甄别。”
“难以甄别……”朱瞻基喃喃道,嘴角那抹冷笑愈发深刻,也愈发冰寒,“好一个难以甄别。越是干净,才越是可疑。继续盯紧,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还有,于谦遇袭之事,给朕继续查!那只老虎出现得蹊跷,那放箭之人出现得更蹊跷!朕不信,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
“臣遵旨!”赵破虏凛然应诺,不敢多留,悄然退入阴影,消失不见。
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朱瞻基咳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接过王瑾战战兢兢递上的温水,抿了一口,润泽火烧般的喉咙。他靠在引枕上,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孤独。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隐患深藏,自身伤病缠身,子嗣年幼……这大明江山,看似锦绣,实则危机四伏。而那最深的阴影,似乎就来自于那个他最忌惮、却也最看不透的地方——乐安。
“朱高煦……”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刻骨的寒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深的忌惮。
殿外,北风呼啸,卷过紫禁城的重重殿宇,仿佛无数冤魂在呜咽。黑夜,已然降临。而这深宫中的漫漫长夜,与那蛰伏在山东的可怕阴影相比,究竟哪一个更寒冷、更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