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他没有去车间角落里随便找个工人的凳子,那等于是承认自己和普通工人一个级别。
他径直走向了车间办公室。
那是他的地盘。
几秒钟后,他出来了。
手里,提着一把椅子。
那不是普通的木头板凳,而是一把靠背椅,椅背上还搭着他自己平时用来垫腰的棉布垫子。
那是他张科长的专属宝座!
当他提着这把椅子,一步步从办公室走出来,穿过人群,走向那个女孩时,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一幕的冲击力,远比刚才李卫国的人命更加震撼。
那不仅仅是一把椅子。
那是权力的象征,是地位的具象化。
现在,这个象征,正被它的主人,亲手送给他的“敌人”。
“咚!”
椅子被重重地放在了姜晚的身后,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一小片灰尘。
张承志的动作粗暴,宣泄着他无声的愤怒。
姜晚却像是没感觉到一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缓缓转身,看了一眼椅子,然后,就在那张属于张承志的“宝座”上,安然坐下。
身体向后一靠,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满足的喟叹。
这一刻,她不是那个瘦弱的临时工姜晚。
她是“姜总工程师”。
全场,死寂。
张承志站在一旁,双手垂在身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所有的感官,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屈辱。
他想,今天过后,他张承志,就是整个红星厂最大的笑话。
然而,还没等他从这屈辱中缓过神来,那个已经坐下的女孩,又开口了。
“谢谢张同志。”
她先是礼貌性地道了声谢。
张承志的脸皮抽搐了一下,没吭声。
“现在,麻烦你,去把1号车床的所有技术图纸,包括总装图、部件图、零件图,全部拿过来。”
“还有,这台车床的出厂参数手册,以及,最近三个月的全部维修保养记录。”
“我需要立刻看到。”
一连串的指令,清晰、迅速,不带任何情绪。
张承志猛地抬头。
如果说,刚才让他搬椅子是羞辱。
那么现在,这些指令,就是实实在在的工作。
他才是技术科长,这些图纸和资料,全都在他那里保管。这个丫头,居然用一种吩咐下属的口吻,让他去取?
他刚想开口反驳,说一句“你凭什么”,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凭什么?
就凭她现在是“总工程师”。
就凭厂长那句“她的每一句话,就是命令”。
他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等着!”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再次冲进了办公室。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滔天的怒火和耻辱。
姜晚没有理会他的态度,而是将视线转向了攻关小组的另外两名成员。
技术科的王工和刘工。
这两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缩在人群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们俩的资历虽然不如张承志,但也都是厂里的老技术员了,此刻被点名跟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下干活,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尴尬无比。
“王工,刘工。”
被点到名字,两人身体一僵,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姜……姜总工。”
这个称呼,他们叫得异常艰难。
“你们二位,现在去检查车床的物理结构。”姜晚的指令不容置疑,“王工,你负责主轴和传动系统,我要知道主轴轴承的径向、轴向跳动误差,上一次测量是什么时候,数据是多少。还有,变速箱里每一个齿轮的磨损情况,用塞尺和压印法,给我一个精确到毫米的报告。”
“刘工,你负责导轨和刀塔。检查导轨的直线度和平面度,特别是近半年磨损最严重的部分。刀塔的重复定位精度是多少?有没有虚位?把备用刀库里的3号和7号刀具取出来,送到检验科,用显微镜检查刀尖涂层的磨损情况。”
一连串专业术语和精密指令,从姜晚嘴里流利地蹦出来。
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停顿。
王工和刘工,彻底愣住了。
他们脸上的尴尬和不服,瞬间被一种惊愕所取代。
这些指令……太专业了!
比他们科长张承志下达的命令,还要详细,还要精确,还要……内行!
什么主轴跳动误差,什么齿轮压印法,什么刀塔重复定位精度……这些都是最核心,也最容易出问题的关键点。
这个女孩,她……她真的懂?
而且,不是一般的懂!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
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厂长一意孤行搞出来的闹剧。
但现在看来,这个“姜总工程师”,好像……有两把刷子?
“听明白了吗?”姜晚追问了一句。
“明……明白了!”
这一次,两人回答得干脆了许多。
“那就立刻开始。”
“是!”
王工和刘工不敢再有丝毫怠慢,立刻转身,一个走向车床的主轴箱,一个奔向刀塔,开始按照姜晚的吩咐进行检查。
周围的工人们也看傻了。
他们虽然听不太懂那些专业的词,但他们看得懂王工和刘工的态度变化。
那是一种外行见到内行时,下意识的敬畏和服从。
就在这时,张承志抱着一大摞图纸和文件,黑着脸走了回来。
“砰”的一声,他将那厚厚的一叠资料,全扔在了姜晚面前的空地上。
“你要的,都在这了!”
他的态度,依旧恶劣。
姜晚看都没看他,只是伸出手,从最上面拿起一本厚厚的维修记录本,翻了开来。
她的翻页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
车间里,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有王工和刘工在那边拆卸零件、进行测量的金属碰撞声,以及姜晚“哗啦啦”的翻页声。
李卫国站在不远处,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赌局已经开始,他这个庄家,也只能等待开牌的结果。
姜晚的阅读速度快得惊人。
那本记录了三个月,每天都有专人填写的维修记录,在她手里,不到五分钟,就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她的指尖,点在记录本的某一行上。
那上面写着:7月12日,更换主轴冷却液,型号:乳化液-3号,配比:1:20。操作人:孙二牛。
很正常的一条记录。
车间里几乎每周都会有类似的操作。
但是,姜晚的动作,却停在了这里。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凝重。
不对……
这个数据不对。
她猛地合上记录本,站了起来。
椅子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停下!”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此刻安静的车间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全部停下!”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警示。
正在忙碌的王工和刘工猛地一顿,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茫然地看向她。
抱着图纸的张承志,也愣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这个刚刚坐上“王座”的女孩身上。
只见她快步走到1号车床前,那双清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机床的冷却液循环管道,整个人,都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