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都城,这座高句丽昔日的旧都,盘踞在长白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然而,此刻的丸都城,却弥漫着与它坚固外表极不相称的衰败与恐慌气息。
残雪覆盖着街巷,寒风穿过破损的城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衣衫褴褛的士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巡逻,面有菜色的民夫被驱赶着抢修工事,不时有军官的叱骂和皮鞭声响起,更添几分萧瑟。
昔日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大对卢渊盖苏文,此刻枯坐在冰冷阴暗的宫殿主位之上,原本威严的面容如今刻满了疲惫、焦虑与深入骨髓的怨毒。
二十万大军南下,意气风发,誓要饮马辽水,结果却落得个老家被抄、仓皇北逃、损兵折将的下场。
等他带着军队逃回丸都清点人马,只剩下不足十一万残兵败将,且士气低落,粮草匮乏,军械不全。
“废物!一群废物!” 渊盖苏文将一份最新的探报狠狠摔在殿下,那是关于唐军在平壤(推行一系列新政的密报。
“李贞小儿!欺人太甚!夺我社稷,裂我疆土,如今还要掘我根基!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猛地站起,像一头被困的受伤猛虎,在殿内焦躁地踱步:“征粮!加紧向各城寨征粮!凡有藏匿者,格杀勿论!征兵!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悉数征发!
加紧打造军械,操练兵马!还有,派去靺鞨、契丹的使者有回信没有?告诉他们,只要肯出兵助我,钱帛女子,土地城池,都好商量!
再去联络百济,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不懂吗?再派人潜入南部,联络那些还在抵抗的义军,许以高官厚禄,让他们给我搅乱李贞的后方!”
一连串的命令,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从渊盖苏文口中迸出。
他深知时间不在自己这边,必须趁李贞立足未稳、寒冬不利于大规模用兵之时,尽快恢复元气,联络外援,方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他更清楚,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李贞,会给他这个时间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就在渊盖苏文于丸都山城疯狂地厉兵秣马、试图凝聚最后反抗力量的同时,南面数百里外的海东行省治所平壤城,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的空气虽然同样寒冷,却涌动着一股变革与重建的生机,以及一种无声却更加致命的侵蚀力量。
原高句丽王宫,已改称“镇海节度使府”的晋王行辕内,李贞并未沉浸在军事胜利的喜悦中,也未急于北上征讨龟缩丸都的渊盖苏文残部。
他正与裴仁俭、慕容婉、以及数名新近选拔、表现忠诚的原高句丽中层官吏,围在一张巨大的海东地图前,运筹帷幄。
他的手段,远比单纯的军事进攻更为深远,也更为致命。
“军事清剿,赵敏将军在做。但欲真正化高句丽为唐土,收其民为己用,则需双管齐下,刚柔并济。”李贞的手指划过地图上一个个州县名称,声音平稳而有力。
“高句丽立国数百年,自有其宗族乡里之制,地方豪强、族长、耆老,影响力根深蒂固。以往高氏与渊盖苏文,亦多依靠此辈治理地方。
如今国破,这些人或惶惶不可终日,或暗怀异心,或持观望之态。简单以唐官代之,易生隔阂,政令难以下乡。”
裴仁俭深以为然:“殿下明鉴。尤其许多归附官员,表面顺从,心中未必不念旧主。若不能将触角深入乡里,我等便如浮萍无根,渊盖苏文一呼,恐有暗流响应。”
“故此,”李贞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需行‘乡老议政’之制。”他示意慕容婉展开一份早已拟好的文告。
“即日起,晓谕海东行省各州县,”李贞缓缓道,字字清晰,“着令各县、乡,推举本地德高望重、熟知民情、通晓律法、素有清望之族老、乡绅、耆宿,组成‘乡绅议会’。
每县议会,名额十至二十人不等,视人口多寡而定。此议会,非行政衙门,却有咨议、监督、荐举之权。”
他详细解释:“其一,可评议本地县令、县丞等官员施政得失,年中考绩,需听取乡老评议;其二,可荐举本地贤良方正、孝悌力田者,经州县复核,可授以乡官、里正之职,甚至优异者可荐至州府任职;
其三,关乎本县赋税增减、徭役征发、水利兴修、义仓管理等要务,官府需咨问乡老议会,得其共识,方可施行。”
殿内众人,包括那几位原高句丽官吏,闻言皆是一震。这“乡老议政”,看似是给予地方豪绅参政议政之权,是莫大的恩典与信任。
李贞扫过众人神色,继续道:“诏令中需言明,凡在乡老议政中表现卓异、为乡里称道、且通过州县考核者,不仅本人可获朝廷旌表、免除赋役,其子弟优异者,更可被荐举至州县乃至行省衙门任职,一体叙用。”
此言一出,那几位原高句丽出身的官吏眼睛顿时亮了。
这意味着,一条绕过以往高氏王权、直达唐廷的崭新仕途,向所有地方实力派敞开了!不必再死死绑定在渊盖苏文或高氏王族那艘将沉的破船上。
“殿下此策,实乃老成谋国!”一位原高句丽郡守激动道,“如此,地方贤达必感念天朝恩德,尽心竭力。而那些……那些心怀叵测之辈,亦将权衡利弊,不敢轻举妄动。”
他说的“心怀叵测之辈”,自然包括那些可能暗通丸都的势力。
李贞微微颔首。这正是他的目的。以“议政”之名,行分化、拉拢、监察之实。将地方豪强的利益,与大唐的统治捆绑在一起。
给予他们一定的政治权力和上升通道,换取他们对新政权的支持,同时利用他们制衡、监督那些未必真心的降官。
这套制度一旦铺开,就如同无数根细密的触角,深入高句丽社会的肌体深处,从基层开始,悄无声息地瓦解旧有的忠诚与结构,构建起新的、依附于大唐的统治网络。
那些仍在观望,甚至暗中与丸都勾结的地方势力,其内部首先就会因这“议政”名额和随之而来的利益而产生裂痕。
“乡老议政”的文告,以汉文与高句丽文字同时刊印,通过新任命的州县官员和“河西商会”日益扩展的驿路商道,迅速发往海东各地,引起了热议。
许多原本闭门不出、态度暧昧的地方大族、退隐官吏、乡间耆老,开始私下串联,商议推举,态度悄然转变。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道命令也从平壤发出,同样引起了巨大轰动。
李贞以“镇海节度使、晋王、天策上将”的名义下令:在海东行省境内,募兵!
募兵并不稀奇,但这次的募兵条件,优厚得令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