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的冬日,雪下得格外酣畅。平壤城外的晋王别苑“梅雪苑”中,千树梅花正迎着纷扬大雪,竞相绽放。红梅似火,白梅如雪,幽香裹着清寒,弥漫在重重楼阁亭台之间。
这一日午后,雪暂歇,天色澄明。李贞披着一件玄狐大氅,独自立在临水的“听雪轩”中,望着轩外一株老梅出神。梅枝遒劲,红苞点点,积雪压梢,更显精神。
海东行省百废待兴,诸事繁杂,今日难得半日清闲。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两个心腹内侍远远伺候。
苑门处传来细碎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环佩轻响。不多时,十余名身着各色锦裘宫装、容颜姣好的女子,在内侍引导下,逶迤行至听雪轩外的梅林小径上。
她们年龄多在二八至双十之间,姿容殊丽,气质各异,或明艳,或清冷,或温婉,只是眉宇间大多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愁绪与惶恐。
这正是渊净土为表“忠心”献上的高句丽王族、贵戚之女,以及新罗王金春秋为结“善缘”送来的宗室公主。如今,她们皆暂居这梅雪苑中,身份尴尬,前途未卜。
李贞闻声转过身来。女孩子们见到他,慌忙在雪地里齐齐敛衽下拜,声音莺啼燕啭,却掩不住颤抖:“妾身等,拜见摄政王殿下。”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李贞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走下轩阶,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年轻却难掩惊惶的脸庞。“住在这苑中,可还习惯?衣食可有短缺?”
众女闻言,皆是一怔。她们被送来此地,早已做好了承受各种不堪待遇的准备,或是被冷落遗忘,或是被当作玩物赏赐下属。
她们却万万没料到,这位手握生杀予夺大权、谈笑间便令高句丽国祚倾覆的大唐摄政王,见面第一句,竟是这般寻常的、甚至堪称温和的问候。
一位年纪稍长、气质沉静的高句丽宗室女率先反应过来,再次屈膝,恭声道:“回殿下,苑中一切用度皆足,侍从亦很周到,并无短缺。谢殿下关怀。”
她曾是高句丽一位郡公之女,教养气度在一众女子中最为出众。
“习惯便好。”李贞微微颔首,踱步到一株白梅下,信手折了一小枝带着冰雪的梅花,在指尖转动。
“今日雪霁梅开,景色难得。”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众女,“召你们来,一则是看看你们,二则,久闻高句丽、新罗贵族女子,亦多通晓诗文翰墨,精于琴棋书画。在这梅雪之间,可愿略展才艺,让本王一观?”
众女面面相觑,心中越发忐忑。展示才艺?
在这位征服者面前?是何用意?是考较?是羞辱?
还是……另有所图?无人敢出声应答。
李贞也不催促,只静静把玩着那枝白梅,任由清寒的梅香在沉默中弥漫。
良久,还是那位郡公之女咬了咬唇,出列一步,深深一福:“妾身冒昧,愿为殿下抚琴一曲,以应雪梅之景。”
她擅琴,琴技在其故国颇有薄名,此刻毛遂自荐,实是无奈,亦存了万一能借此得些好处的渺茫希望。
“善。”李贞颔首。
早有内侍抬来矮几,设下瑶琴。那女子跪坐于雪地蒲团上,净手焚香,屏息凝神片刻,纤指轻拨,一曲《梅花三弄》的泛音段落便淙淙流淌而出。
琴音清越,起初略显紧绷,渐渐融入这雪后空山般的环境,竟也透出几分孤高清寒的韵味。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琴音净而不寒,哀而不怨,甚好。”李贞点评了一句,目光转向他人,“可还有擅此道者?”
或许是有人开了头,又或许是李贞平淡的态度给了些许勇气,陆续又有几名女子出列。
有的提笔蘸墨,就着内侍早已备好的案几,绘就一幅雪中红梅图,笔法虽谈不上大家,倒也构图清雅,设色淡逸;有的沉吟片刻,在笺上写下咏梅诗句,文辞工整,用典恰切。
更有一对新罗来的姐妹花,低声商量几句,竟在梅树下舒展长袖,随着不知谁起调的清歌,跳起了一段新罗宫廷的舞蹈,舞姿柔曼中带着异域风情,与这中原梅雪竟也别有奇趣。
李贞静静看着,听着,偶尔点头,并不多言。待到所有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展示了一番,他才缓缓开口:“琴棋书画,歌舞诗文,皆是风雅之事,怡情养性,原本无妨。”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让所有女子心头一紧,“然,尔等可知,为何高句丽据险而守,带甲数十万,立国数百年,却在本王手中,不及一载便山河易主?”
众女愕然抬头,不明所以。
“非是唐军弓马格外强健,亦非是尔等先祖不够英勇。”
李贞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穿透梅林,望向更广阔的天地,“究其根本,在于民心。高句丽王室、渊盖一族,穷兵黩武,苛政重敛,视民如草芥。百姓困苦,民心离散。
纵有雄关险隘,百万甲兵,又如何?本王跨海而来,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士卒望风归降,岂是无因?”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沉入听者心中。
“本王留你们在此,非为囚禁,亦非贪图美色。大唐海纳百川,有功则赏,有才则用。你们身负亡国之痛,流离之苦,心中必有怨怼,本王理解。然,怨怼何益?沉湎过往,徒增烦恼。不若放眼将来。”
他指向那作画的女子:“你笔法细腻,构图有方,可愿为行省舆图司描绘山川地理、城防河道之图?此事关乎守土安民,非细心不可为。”
李贞又看向那书写诗文的:“你文辞清通,书法端正,可愿去文书房,协助誊录公文、整理卷宗?王府庶务繁杂,正需人手。”
他的目光再转向那对新罗舞姬,以及另外几名明显擅长音律歌舞的女子:“你们既精于此道,可愿组成一支乐舞班?平日演练,亦可一展所长,不使技艺生疏。”
最后,他看向最初抚琴的那位郡公之女,以及另外两位气质沉稳、目光聪慧的女子:“你们三人,性情沉静,处事妥帖,可愿协助管理这梅雪苑一应内务,调度仆役,掌管用度?使之井然有序,众人安居。”
这一番安排,完全出乎所有女子的预料。
没有预想中的轻贱侮辱,也没有打入冷宫的漠视,反而是……给予了职责?给予了……出路?
“殿下……妾身等……岂敢……”郡公之女声音发颤,不知是激动还是惶恐。
“有何不敢?”李贞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王用人,唯才是举,不问出身。尔等既有技艺,便不当埋没于此深院。做些实事,学些新东西,也好过终日枯坐,自伤自怜。
俸禄照发,一应待遇,皆比照王府属官。做得好,自有奖赏提拔;做不好,亦需承担责任。如何?”
女子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光芒。这哪里是处置俘虏和贡女?分明是给予了她们一个“女官”的身份,一条可以凭借自身能力立足、甚至获取尊严的道路!
虽然起点是这别苑内务、文书绘图、乐舞供奉,听起来似乎仍是“侍奉”范畴,但其性质已截然不同。这是“职事”,是“价值”的体现。
“妾身……愿为殿下效力!”郡公之女第一个反应过来,再次深深拜下,这一次,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切。
这位高句丽郡公之女,李贞让她暂领梅雪苑内务,称她“梅司苑”。
“妾身愿意!”
“谢殿下恩典!”
那位擅画的新罗公主,李贞让她入舆图司学习,称为“金娘子”。
其余女子也纷纷醒悟,忙不迭地表态,眼中颓唐惶恐之色渐去,竟焕发出一种微弱却真实的神采。
李贞点点头:“既如此,明日便各有司接手,安排具体职司。用心做事,本王不会亏待尽心任事之人。”他摆摆手,“都退下吧,自去准备。”
众女再次行礼,带着一种恍如隔梦的复杂心情,悄然退去。梅林中,又只剩下李贞一人,与满园清寂的雪光梅香。
数日后,一个晴朗的早晨。数辆不起眼的青幔小车,在十余名寻常家仆打扮的精悍护卫簇拥下,悄然驶出了防卫森严的晋王别苑,汇入平壤城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
李贞换上了一身质地考究但样式普通的玄色锦袍,外罩狐裘,作富家公子打扮。
与他同车的,还有那位高句丽郡公之女“梅司苑”,以及那位擅画的新罗公主“金娘子”。
其余几辆车上,则是另外几位已被安排了职司的女子。
这是李贞所谓的“艺术不能脱离现实生活”、“体察民情,观风问俗”,带她们亲眼去看看,他治下的海东,与她们记忆中、或想象中的,有何不同。
马车并未在繁华街区停留,而是穿街过巷,渐渐驶向城墙根下、靠近贫民聚居的坊市。
这里的房屋低矮破旧,街道狭窄,积雪融化后的泥泞冻成冰碴,但与以往高句丽统治时期相比,街面竟意外地整洁,不见饿殍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