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神色间却少了几分曾经的麻木与绝望,多了些匆匆的忙碌。
李贞让车夫在一处看似普通的杂院前停下。他下了车,梅司苑与金娘子犹豫一下,也戴上帷帽,跟了下来。护卫早已散开警戒。
院内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李贞示意护卫不必惊动,自己走上前,轻轻叩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余岁、满面风霜的老汉,见到李贞一行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先是一愣,随即有些惶恐地躬身:“贵……贵人有何吩咐?”
“老丈不必多礼,”李贞语气温和,“我等是南边来的行商,路过宝地,想讨碗热水喝,顺便问问此地的风物。”
老汉见李贞态度客气,护卫虽精悍却守礼地站在远处,稍稍安心,连忙将人让进院子。
院子不大,堆着些柴火杂物,但收拾得整齐。几个衣衫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孩子躲在屋里,好奇地探头张望。
一个老妇人从厨房端出粗陶碗和热水。
李贞接过碗,道了谢,顺势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很自然地问起:“老丈,看您这院子收拾得齐整,孩子们也精神,如今这日子,可还过得去?”
一听这话,老汉的话匣子仿佛被打开了,叹了口气,又带着几分庆幸道:“贵人您是不知道啊,要是放在从前,就我们这等人家的光景,这大冬天的,能不能熬过去都两说喽!”
“哦?从前如何?”李贞顺着问。
“从前?嘿!”老汉摇头,“那可是渊盖苏文大对卢……哦不,是那逆贼当道的时候!税啊,役啊,多如牛毛!今天要修城墙,明天要运军粮。
家里的壮劳力常年不在,地里收成又大半交了税,剩下点糊口都难!遇上灾年,官府不仅不免税,还要加征‘救国捐’!卖儿卖女那是常事!
您看看这条街,几年前,哪家没饿死过人?哪年冬天不抬出去几个冻硬的?”老汉说着,眼圈有些发红。
梅司苑和金娘子在帷帽后听着,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她们出身贵胄,锦衣玉食,何曾真正听过、见过这等民间疾苦?老汉口中的“从前”,正是她们父兄统治下的“从前”。
“那如今呢?”李贞又问。
“如今?”老汉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虽然皱纹更深,却透着光,“如今可不一样咯!自打大唐的摄政王殿下打过来,坐了这平壤城,颁了新政,日子眼见着就好起来了!”
他扳着手指头数:“第一,税轻了!定了新章程,田税、户税,都比从前少了三成不止!还说连免三年徭役!”他压低声音,指了指里屋。
“第二,我家那大小子,前阵子跑去应募那个……那个‘神机营’了!您猜怎么着?选上了!每月有饷钱拿,足足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又赶紧握住,仿佛怕人看见,“这还不算,王爷有令,入了营,家里还能分五十亩好地!就在城外!地契都发到手了!只等开春就能去耕种!五十亩啊贵人!我们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
老汉越说越激动:“这日子有奔头了!能吃上饱饭了,娃儿们冬天有件厚衣裳穿了,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被拉去当兵送死了!都说摄政王殿下是星宿下凡,是来救我们百姓的!
咱们不图别的,就图个安稳日子!殿下让咱过上好日子,咱就念他的好!高句丽王?渊盖苏文?呸!他们只知道刮地皮,哪管我们死活!”
老汉质朴而热烈的话语,像一记记重锤,敲打在梅司苑和金娘子的心头。
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李贞,他依旧平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喝一口粗陶碗里的热水,仿佛听的只是寻常闲谈。
可她们知道,老汉口中那个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摄政王殿下”,此刻就坐在这简陋的院子里。
之后,李贞又“随意”走访了另外两三户人家,有经营小摊的贩夫,有替人浆洗的寡妇,有在官府新设的“义舍”外领取赈济粥的孤老。
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充满了对“从前”的恐惧与怨恨,以及对“如今”虽然依旧清苦、却有了盼头的日子的珍惜与感激。
那种发自肺腑的、对“大唐”、“摄政王”的认同,做不得假。
回程的马车上,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积雪和碎冰的辘辘声。
梅司苑和金娘子默然坐着,帷帽早已取下,露出两张苍白而复杂的脸。她们自幼接受的教育,是忠于王室,是高句丽或新罗的荣耀。可今天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切,将那些虚幻的荣耀击得粉碎。
她们出身的高高在上的阶级,带给这些平民百姓的,竟是如此深重的苦难。而她们原本视为侵略者、征服者的大唐和那位摄政王,反而成了救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李贞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地在车厢内回荡,“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为君者,为政者,若心中无民,只知盘剥压榨,纵有强兵利器,高城深池,终有一日,会被这‘水’倾覆。
反之,若施政以仁,待民以宽,使百姓能安居乐业,则民心所向,便是铁打的江山。高句丽之败,非败于军,实败于政,败于失了这载舟之水。尔等,可明白了?”
梅司苑和金娘子娇躯剧震,豁然抬头望向李贞。他依旧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沉静而深邃。
这番话,是说给她们听的,更是说给她们背后所代表的、那些尚未完全归心的旧势力听的。但此刻,听在她们耳中,却有了截然不同的重量。
“妾身……明白了。”梅司苑低声应道,声音有些沙哑。金娘子也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最后一丝迷茫与不甘,似乎也随着窗外吹进的冷风,悄然散去。
数日后,梅雪苑的气氛悄然变了。那些被安排了职司的女子们,不再终日愁眉不展、自怨自艾。
文书房内,誊抄公文的身影一丝不苟;绘图室里,描绘地图的笔触细致专注;乐舞班排练的曲调,虽然依旧带着些许哀婉,却多了几分认真的生气;就连负责内务的几人,也将苑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贞说话算话,俸禄按时发放,待遇从优,做得好的,更有额外的赏赐。
一种新的、凭自身劳作换取尊严与价值的生活,正在这群身份特殊的女子中间慢慢建立。
李贞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吩咐下去,从平壤城内寻几位精通算术、医术乃至织造的女先生,定期来苑中授课。
“既然有心学做事,便多学些有用的本事。一技傍身,终归不是坏事。”
这一日,李贞在行辕书房召见了赵敏。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外罩软甲,眉宇间英气勃勃,与这书房的气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敏儿,海东初定,水师新成,将士们休整也有些时日了。”李贞没有寒暄,直接点明主题,手指敲了敲案上一幅巨大的海图。
“终日操练,不见血火,非强军之道。如今大雪封山,陆路难行,正是用兵于海上的好时机。”
赵敏目光一凝,看向李贞手指所点之处,那是百济东南海域,一个很大的岛屿。
“济州岛?”赵敏瞬间明了李贞的意图。此岛孤悬海外,控扼黄海、东海交通要冲,北望海东、西瞻登莱、南俯百济倭国,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且岛上土地肥沃,有良港,可屯兵,可屯田,更可作为将来进一步经略百济、乃至遥望倭国的前进基地。
“不错。”李贞点头,“百济自顾不暇,新罗与其缠斗正酣,皆无力顾及此岛。岛上虽有少许百济戍卒及土着,防御薄弱。趁此良机,将其拿下,握于我手。
一则,可为我海东行省增添一道海上屏障;二则,可为将来水师南下,预作跳板;三则,岛上所产马匹、柑橘、海产,亦可补我军用。”
他看向赵敏,目光灼灼:“此次跨海东征,我水师之中,涌现不少善舟楫、通海战的苗子。
那个在登陆战时率先抢滩、勇不可当的校尉吴承泽;那个在风浪中指挥若定、保全舰队的郎将姜临渊;还有那个出身登州、熟知海情的参军宋清玄……皆是可造之才。
此番攻取济州,正好用以磨砺。你为主将,总督此事,以吴承泽为先锋,姜临渊、宋清玄辅之。如何?”
赵敏抱拳,眼中燃起熟悉的战意:“末将领命!定不负殿下所托!”她顿了顿,又问,“岛上守军与土人,如何处置?”
“愿降者,编入我军或就地安置;顽抗者,格杀勿论。但切记,不得滥杀无辜,劫掠百姓。拿下岛屿后,立即修筑营垒、码头,清点户口,招募岛民屯垦。
我们要的不是一块焦土,而是一个稳固的基地。”李贞沉声道,“给你一个月时间准备,开春之前,我要看到济州岛上,飘起大唐的旗帜。”
“末将明白!”赵敏肃然应道,转身大步离去,步履生风。
李贞重新将目光投向海图,济州岛只是一个开始。
掌握了这里,就等于在百济与倭国之间,打入了一颗钉子。未来的大海之上,风云必将更加激荡。而他手中这柄新磨的海上利剑,是时候出鞘,一试锋芒了。
窗外,雪又渐渐下了起来,无声地覆盖着平壤城的街巷与远山。
梅雪苑中,隐约传来女子们跟着女先生诵读算术口诀的清脆声音,夹杂着偶尔调试琴弦的叮咚声响。
行辕之外,赵敏点将的号令已然响起,年轻将领们兴奋的应诺声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