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天降“祥瑞”(2 / 2)

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伊水河畔,随即以更猛烈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洛阳城,并向着长安,向着四面八方传播开去。

“圣母”?当今天下,能称“圣母”者,除了皇帝生母、当朝太后,还有谁人?

“临人”,抚临万民。

“永昌帝业”,使皇帝的基业永远昌盛。

这岂不是上天在肯定太后辅佐幼帝的功德,预示着她将带来长治久安?

流言迅速演化成“天意”,在有人刻意的引导和无数人自觉的附和中,变得坚不可摧。

酒楼茶肆,说书人开始讲述太后仁德感天的故事;街头巷尾,孩童传唱着新编的、称颂太后的歌谣;就连某些私塾,先生讲解此八字时,也不免带上几分对太后的敬意。

朝堂之上,反应更为直接。

首先是一些品阶不高、却素来“恪守礼法”、与郑家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迫不及待地上表庆贺,称颂“天降祥瑞,彰太后之德”,是“国朝大幸”。

他们请求皇帝下旨褒奖,并“顺应天意”,让太后更多地参与教导皇帝、乃至过问朝政。

接着,一些原本中立、但笃信天人感应之说的官员,也开始动摇,觉得这“祥瑞”来得蹊跷,却也不敢公然质疑“天意”,奏疏中不免多了几分对太后的恭维。

一时间,“太后贤德感天”的舆论甚嚣尘上。

郑太后在鹤鸣殿中,先是“惊闻”祥瑞,继而“惶恐”不已,在佛前焚香祷告,称“此乃上天眷顾皇帝,哀家何德何能”,并下令以太后私库之资,在伊水畔修建“瑞应亭”,以谢天恩。

这番作态,更显得她谦崇仁德,不居天功。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祥瑞”冲昏头脑。立政殿中,武媚娘看着案头堆积的、关于祥瑞的奏报和市井流言记录,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或愤怒,只有一片冰雪般的沉静。

慕容婉侍立一旁,低声道:“王妃,最先‘认出’古篆的隐士‘玄真子’,已查明底细。此人本名吴道子,乃一落魄书生,略通篆刻,十年前因牵涉一桩伪造古墓铭文案,逃离家乡,后不知所踪。

三年前,曾有人见他出没于汴州,与当地一名姓李的绸缎商过从甚密。而那名李姓商人,经查,其货船曾数次往来于登州、洛阳,与……徐贵有过接触。

这是‘玄真子’的画像,与我们之前掌握的、疑似李慕云化装出没上清观时,观中道士描述的其同行者样貌,有六七分相似。”

武媚娘接过画像,扫了一眼,淡淡一笑,将画像放下:“李慕云倒是找了些人才。这纹路,怕也不是全然天成吧?”

“已派可靠工匠暗中验看过那石头。纹理确是天然形成,但有几处关键转折的‘笔锋’处,有极细微的、非自然水流冲刷能形成的琢痕,用的是一种特制的工具。

手法老道,非行家细查不能辨。应是事后加工,引导观者联想。”慕容婉禀报道。

“引导联想……便是最大的破绽。”武媚娘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天命无常,岂是几道石头纹路所能注定?更岂是宵小之辈,可以伪造引导的?

他们想用‘天意’压人,却忘了,这世间最不可欺的,便是真正的‘天道’。”

她抬眸,望向窗外。天际不知何时堆积起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地压着洛阳城的飞檐斗拱。春风里,带来了一丝潮湿的、不同寻常的土腥气。

“要变天了。”武媚娘低声说了一句,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慕容婉说,“告诉王爷那边,可以开始了。另外,让我们在御史台、翰林院的人,可以动一动了。

不必直接质疑祥瑞,只消将那‘玄真子’的‘生平趣事’,特别是他当年伪造古铭的案底,还有他近三年与某些神秘商人往来之事,‘不经意’地透露给那几位以考据精严、眼里不揉沙子着称的老学究。他们自会去刨根问底。”

“是。”慕容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躬身应下,匆匆离去。

武媚娘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天际的乌云愈聚愈浓,隐隐有沉闷的雷声,自极远处滚来。她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入喉中,却让她唇角的弧度,越发冰冷清晰。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仪殿侧殿书房。

李贞的面前,也摆着几份关于“伊水祥瑞”的奏章。他随意翻看着,神情淡漠。程务挺、刘仁轨等心腹将领重臣侍立在下,面色各异,有的愤慨,有的忧虑。

“王爷,这分明是有人装神弄鬼,蛊惑人心!末将请命,带兵去把那劳什子石头砸了,将那妖言惑众的老道抓起来!”程务挺脾气火爆,忍不住嚷嚷道。

刘仁轨则蹙眉道:“程将军稍安。石头可砸,人可抓,然流言已起,人心已惑。强行压制,反落人口实,说我们畏惧天意。如今当务之急,是破解其‘天意’之说。”

李贞放下奏章,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刘仁轨身上:“刘卿以为,当如何破解?”

刘仁轨沉吟道:“祥瑞之说,源自天人感应。然天人感应,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归根结底,仍在民心,在实事。太后若真有大德,泽被苍生,自有万民称颂,又何须几道石头纹路来彰显?

反之,若朝政不修,百姓困苦,纵有万千祥瑞,亦是枉然。眼下,春耕在即,各地农事、水利,才是关乎国本民生的头等大事。王爷不若将朝野目光,引回实务。”

李贞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忽听殿外隐隐传来“轰隆”一声闷响,比之前更加清晰,仿佛就在头顶滚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殿顶的琉璃瓦上,起初稀疏,转眼间便连成一片,哗哗作响,声势惊人。

众人皆是一怔,不由看向窗外。只见方才还只是铅云密布的天空,此刻已如夜幕提前降临,狂风卷着暴雨,抽打着宫殿树木,天地间一片混沌。

“好大的雨!”程务挺咋舌。

李贞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如瀑的雨幕,以及迅速在庭中积聚、打着旋儿的雨水,神色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光。

他想起武媚娘前几日,曾拿着钦天监和各地报上的天气、农情简报,对他提过一句:“今春地气升腾过速,北边寒气未退,恐有激烈交汇,关中、洛阳一带,须防短时强风暴雨,尤需注意河防。”

当时他只道是寻常提醒,令有关州县注意防备即可。如今看来,这雨势,怕是被她言中了。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湿透、冒着大雨匆匆奔入的兵部吏员,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他手中高举一份插着赤羽、已被雨水浸透封套的急报,扑倒在殿前,声音带着惊惶:“报——潼关六百里加急!渭水、洛水上游暴雨,水势暴涨,潼关段已有河堤出现管涌险情!

华州、同州急报,洛水支流漫溢,已淹没农田村庄!”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份急报,几乎是前后脚,又有一名户部郎官踉跄闯入,脸色煞白:“王爷!京兆尹急报!

洛阳城内,漕渠、永安渠等多处排水不及,已有坊市内涝!南市、西市低洼处积水已过膝!城中百姓惊恐!”

坏消息接踵而至。暴雨如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雷声隆隆,电蛇乱舞,映得殿中众人脸上明灭不定。

方才还在议论“祥瑞”、“天意”的朝堂重臣们,此刻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无比的天灾震住了。

方才那“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八字祥瑞,在这倾盆暴雨、江河暴涨、农田淹没、百姓受灾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讽刺。

李贞缓缓转过身,雨水敲打窗棂的狂暴声响,成了此刻大殿内唯一的背景音。他的目光扫过程务挺、刘仁轨等人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那份被雨水泡软的“祥瑞”奏章上。

他走回案前,提起朱笔,在那份言辞最恳切、请求太后“顺应天意”的奏章末尾,缓缓批了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天、象、有、常。”

写罢,他掷笔于案,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定鼎乾坤的力量,穿透雨幕,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传令:命京兆尹、河南府尹,全力组织救灾,疏导积水,安置受灾百姓,开仓放粮,严防瘟疫。

命工部、都水监,即刻抽调人手物料,驰援潼关及洛水、渭水险工段,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河防!命十六卫,随时待命,听候调遣,协助救灾维稳!”

“命各县,立即核查上报灾情,不得隐瞒!”

“至于祥瑞……”他顿了一顿,目光如电,“待雨歇灾平,再议不迟。”

“是!”众人轰然应诺,方才因“祥瑞”而起的些许浮躁与疑虑,在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与李贞沉稳如山的应对面前,瞬间被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实际危机的紧张与凝聚力。

李贞不再多言,大步走向殿外。狂风卷着雨丝扑打在他脸上,他恍若未觉,只望向立政殿的方向。这场“天降”的暴雨,来得真是时候。

几乎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立政殿的轩窗后,武媚娘亦独立雨中,望着天地间白茫茫的雨幕。

慕容婉为她披上一件外袍,低声道:“王妃,王爷那边已动起来了。各地之前接到密令暗中加固的堤防、疏通的沟渠,此刻应能起些作用。只是这雨势太大,恐仍有不小损失。”

武媚娘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悠远:“损失难免,但人心,经此一遭,也该看清些东西了。祥瑞?天命?”

她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凌厉的笑意,“在生民涂炭、家园倾覆面前,几道石头纹路,算得了什么?”

她转身,望向鹤鸣殿的方向,虽然雨幕重重,什么也看不清,但那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雨帘与宫墙。

“郑氏,你的‘祥瑞’,扛得住这真正的‘天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