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公开质疑(1 / 2)

暴雨肆虐了三日三夜,方才转为淅淅沥沥的连绵阴雨。洛阳城内外,已是泽国一片。伊水、洛水、漕渠水势虽渐趋平稳,但留下的满目疮痍,触目惊心。

城墙根下淤积着厚厚的黄泥,低洼坊市积水未退,散发着泥腥与腐物的气味。

城外,被淹没的农田一望无际,秧苗尽毁,无数屋舍坍塌,灾民扶老携幼,挤在官府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哀鸿遍野。

潼关、华州等地报来的灾情更为严重,河堤溃口,村庄被吞,人畜溺毙,惨不忍睹。

往日里繁华喧嚣的东都,此刻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不再是什么“祥瑞”、“天意”,而是“水退到哪儿了”、“家里还能不能住人”、“朝廷的救济粮什么时候能发下来”。

那曾喧嚣一时的“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在滔天的洪水和真实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刺眼。

紫宸殿的朝会,气氛压抑得如同殿外阴沉的天空。年幼的李孝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凝重,坐在龙椅上有些不安。珠帘后的郑太后,身影笔直,却透着一种僵硬的沉默。

李贞一身玄色常服,立于御阶之侧,面容沉肃。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听取各部关于灾情的奏报。

户部、工部、京兆尹、河南府……一个个官员出列,声音沉重地禀报着各地受灾情况、急需的粮草、药品、民夫、建材数目。数字是冰冷的,但背后是无数百姓的生死存亡。

“……洛阳城内,永安、通济、漕运三渠共十三处决口或淤塞,需即刻征调民夫疏通,加固堤岸。南市、西市积水最深,商户损失惨重,需尽快排水清淤,以防疫病。

城外,伊、洛两水漫堤,淹没农田四万七千余亩,冲毁民房两千余间,受灾百姓约五万口,其中亟待安置、缺衣少食者逾两万……”京兆尹的额头冒着冷汗,声音发颤。

“……华州、同州急报,洛水支流溃堤三处,淹没村庄十七个,初步统计溺亡、失踪者逾四百,灾民过万,粮田尽毁,秋收无望。

潼关段河堤管涌虽经抢堵,然基础已被泡软,需大量石料、木桩加固,否则再逢大雨,恐有大险……”工部尚书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个个坏消息,如同重锤,敲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些原本还想着借“祥瑞”之机,为郑太后或自己谋些好处的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面色发白。

与这实实在在的灾难相比,那块伊水畔的石头,实在轻飘得可笑。

李贞静静地听着,直到所有情况汇报完毕,殿中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海神针般的力量,穿透了压抑的空气:

“灾情如火,人命关天。传令:

一,即刻开放洛阳、长安太仓及各州县常平仓,按受灾轻重、人口多寡,迅速调拨粮食,分发灾民,不得延误,不得克扣!

二,工部、都水监,会同受灾州县,立即征调民夫,抢修河堤,疏通水道。所需物料,由朝廷专款拨付,沿途州县需全力配合运输,敢有阻挠、盘剥者,斩!

三,命太医院选派精干医官,携带药材,分赴各灾区,防治疫病。

四,灾民安置,以州县为主,就近搭建临时棚屋,发放御寒衣物。有房舍倒塌者,官府酌情借贷钱粮,助其重建。

五,凡在此次救灾中,有贪污钱粮、玩忽职守、推诿塞责者,无论官职大小,一经查实,罪加一等,绝不姑息!”

他每说一条,便看向相关的部院主官。被点到名的官员无不凛然躬身,大声应诺。条理清晰,措施果断,没有一句虚言,全是对症下药的实务。

殿中凝滞的气氛,似乎因这明确有力的指令,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重新流动起来。

“王爷!”户部尚书裴矩出列,面带难色,“如此大规模的赈济、工役,所需钱粮浩大,太仓虽有些存余,然恐难持久。是否……是否可晓谕百官、富户,量力捐输,以补国用?”

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珠帘之后。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给某些人一个台阶,一个表现“与民同苦”、“共克时艰”姿态的机会。

珠帘后,郑太后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明白,这是她必须表态的时候。

祥瑞是她宣扬的,如今祥瑞“招”来了大灾,至少在舆论中已开始如此联系。

她若无所表示,必将沦为千夫所指。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悲悯:

“陛下,摄政王。哀家深居宫中,闻此灾情,寝食难安。百姓何辜,遭此大难!此皆哀家德行不足,未能感格上苍,致使黎民受苦。”

她说着,声音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哽咽,“哀家愿削减宫中用度,并捐出私库积储之钱五万贯、绢三千匹,略尽绵薄,以助赈济,安抚灾民。”

五万贯,三千匹绢,对于太后私库而言,不算小数目,但也绝非伤筋动骨。此举意在堵住悠悠之口,重塑“仁德”形象。

然而,她话音未落,一个清越平静的声音,自御阶之侧响起,将她的“义举”轻描淡写地接了过去,又四两拨千斤地推了开去。

“太后慈心,体恤民瘼,臣妾感佩。”武媚娘微微欠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赈济灾民,安顿地方,乃朝廷法度职分所在,自有章程规制。

户部统筹,州县施行,务求公平、及时、有效,使每一文钱、每一粒米,皆能用于灾民身上。

太后私帑,固然是太后仁心,然若并入官仓,统一调度,恐与朝廷法度有碍,亦难免引人非议,以为朝廷赈灾不力,需赖后宫私财。

太后的心意,臣妾以为,可另行妥善处置,或用于抚恤此次抢险中伤亡的民夫、官兵家眷,专款专用,方显太后体恤下情,恩泽特定。至于灾民赈济,自有朝廷担当,无需太后忧心。”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太后的面子,又轻飘飘地将她试图插手赈灾、沽名钓誉的企图挡了回去,更隐含指出“后宫不宜直接干涉朝廷有司职能”的规矩。

五万贯钱、三千匹绢,被这么一说,仿佛成了烫手山芋,强行并入官仓反而“有碍法度”、“引人非议”。

至于“另行妥善处置”,如何处置,何时处置,那便是武媚娘说了算了。

郑太后在珠帘后,脸色瞬间涨红,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头,几乎要喷出血来!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没有失态。

武媚娘!你好狠!好毒!连这点名声都不让我沾!

殿中百官,但凡有些眼力的,都听出了这番言辞交锋下的刀光剑影。

不少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雪亮:王妃这是连最后一点借赈灾翻身的机会,都不给太后留了。祥瑞引来天灾的舆论正在发酵,太后若在此时能大力捐输、甚至亲自过问赈济,或许还能挽回些声誉。

可如今,连捐钱都被“合规”地挡了回来,太后除了一个“削减用度”的空头许诺,什么实际好处也没捞着,反而坐实了“后宫干政有违法度”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