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立刻便有官员顺着武媚娘的话头,将议题引向了更深、也更危险的方向。
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御史出列,正是之前被李贞和武媚娘留意过的张柬之。他手持玉笏,声音朗朗,带着御史特有的锋锐:
“陛下,太后,摄政王殿下,王妃。臣有本奏。天降灾异,示警人君,此乃天人感应之常理。伊水祥瑞之言方炽,而暴雨洪灾立至,岂非上天有所警示?
臣观史册,汉时吕后称制,亦有‘人彘’之酷,而后有诸吕之乱,天象屡现乖戾。可知坤道过盛,阴阳失调,则天象不稳,灾异频仍。
今灾情如此,正当深自反省,修明政事,以合天道,安抚乾坤。尤当正本清源,使宫闱肃穆,各守其分,则天和地宁,灾眚自消。”
他没有直接点名郑太后,但句句不离“坤道过盛”、“宫闱肃穆”、“各守其分”,又将汉之吕后的故事抛出来,其意所指,昭然若揭。
这是在公开质疑太后“不安于室”,干涉朝政,以致引来天灾!这是在用“天道”、“史鉴”的大帽子,从根本上否定郑太后之前借祥瑞扩张权力的正当性!
“张御史所言甚是!”另一位出身寒门、新任礼部郎中的官员立刻出列附和,“《尚书》有云:‘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妇人干政,国之不祥。
此番天灾,正当令朝野上下,深戒此弊。祥瑞之说,虚无缥缈,岂可轻信?当务之急,乃在实政,在安民!”
“臣附议!”又有数名官员出列,言辞或激烈,或含蓄,但核心意思一致:天灾是对“妇人干政”或“后宫不安”的警告,朝廷应引以为戒,回归“正道”。
这些官员,有些是真心信奉这套天人感应学说,有些则是敏锐地嗅到了政治风向的转变,有些干脆就是武媚娘或李贞暗中示意、授意。
但无论如何,一股将天灾归咎于“后宫逾矩”的强大舆论浪潮,已然在朝堂上掀起,并迅速通过他们的口、他们的奏章,向朝野扩散。
郑太后一系的官员又惊又怒,想要辩驳,却发现难以措辞。
反驳“天人感应”?那是自绝于儒家正统学说。反驳“妇人不得干政”?那是祖训,是“正道”。
为太后辩护,说她没有“干政”?
那之前的祥瑞炒作、试图影响朝议又算什么?他们陷入了自相矛盾的窘境。
珠帘之后,死一般的寂静。郑太后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自己所在的位置,那目光中有审视,有质疑,有幸灾乐祸,也有冰冷的警告。
她仿佛能听到那些无声的嘲讽:看吧,这就是妄图借“天意”上位的下场!天意岂是你能轻易玩弄的?如今弄巧成拙,反惹来“天怒”!
屈辱、愤怒、恐惧,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强撑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干涩无比:“诸位爱卿……忠言逆耳,哀家……受教了。哀家身体不适,先行回宫。”
说罢,她甚至等不及皇帝或李贞回应,便在宫女搀扶下,几乎有些踉跄地起身,匆匆转入后殿,逃离了这片让她窒息、让她颜面扫地的朝堂。
她一走,殿中关于“祥瑞”与“天灾”联系的议论,反而更加放开了一些。
又有官员提及,那块伊水奇石的发现与解读过程,颇多疑点,那位“玄真子”隐士,背景似有不清不楚之处,建议有司详查,以明真相。这几乎是在公开指控“祥瑞”造假了。
李贞自始至终,没有对“祥瑞”与“天灾”的因果联系明确表态,只是沉声道:“天象有常,灾异示警,君臣皆当惕厉自省。然当务之急,是救灾安民,整饬政事。
传旨:命御史台、刑部,会同洛阳府,彻查此次赈灾钱粮发放、河工物料调配之中,有无贪墨舞弊、玩忽职守之事。
一经查实,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至于其他,”他目光扫过殿中百官,语气转冷,“待灾情平定,再行详议。”
退朝的钟声,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响起。
百官各怀心思地退出紫宸殿。许多人心中都已明了,经此一朝,郑太后试图借助“祥瑞”挽回颓势、甚至更进一步的努力,已彻底破产,并且遭到了凶猛的反噬。
而王妃武媚娘,不仅展现了处理实际政务的高效与周密,更在舆论战场上,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将“天意”的解释权,牢牢抓回了自己手中。
鹤鸣殿。
“砰!哗啦——!”
郑太后一回到寝宫,再也压制不住,将内室中能砸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
瓷器、玉器、妆奁、铜镜……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空旷的殿中发出刺耳的回响。
宫女太监们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无一人敢上前劝慰。
“武媚娘!李贞!你们这两个贱人!!!”郑太后双目赤红,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哪里还有半分太后的威仪。她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一大口鲜血,喷溅在满地狼藉的碎片和华丽的地毯上,触目惊心。
“太后!”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心腹老宦官郑福,此刻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
郑太后踉跄几步,被郑福扶住,才没有倒下。她脸色惨白如纸,嘴角兀自挂着血丝,眼神却充满了怨毒与疯狂,死死盯着晋王府的方向,仿佛要透过重重宫墙,将那对夫妻生吞活剥。
“他们不让我活……他们这是要逼死我!逼死孝儿!”她嘶声低吼,声音因激动和呕血而沙哑破碎,“祥瑞……灾异……舆论……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
一步步,把我往绝路上逼!把我变成人人喊打的妖后!毒妇!”
她猛地抓住郑福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眼中闪烁着一种濒临崩溃、却又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郑福!去!立刻去!用最快的法子,联系慕云先生!告诉他,不必再等!不必再准备!
‘那件事’!立刻进行!我要他们死!要武媚娘那个贱人死!要李贞那个乱臣贼子死!立刻!马上!哀家一刻也等不了了!!”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弥漫着血腥和破碎气息的寝宫中回荡,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歇斯底里。
郑福被她眼中那骇人的疯狂所慑,腿肚子都在打颤,但他深知太后已到了悬崖边缘,再无退路。他咬牙,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带着颤栗却无比决绝:“老奴……遵旨!老奴这就去!太后保重风体!”
他连滚爬爬地起身,佝偻着背,如同最阴险的老鼠,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溜出了鹤鸣殿,没入外面依旧阴沉的雨幕之中,去执行那条很可能将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指令。
郑太后独自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鲜血,又哭又笑,状如癫狂。
“哈哈……哈哈哈……武媚娘,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靠着那些寒门蠢货,靠着控制言路,就能把哀家踩在脚下?做梦!哀家还有最后一张牌!
一张你们谁也想不到的牌!慕云先生……慕云先生会帮我的……他会让‘天罚’,真正降临到你们头上!等着吧……你们等着吧……”
她嘶哑的笑声和诅咒,在空旷而死寂的宫殿中幽幽回荡,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混杂在一起,编织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节奏。